离开芸城后,贺暄车队一路行驶,到达集州。
“公子,拿到老爷的书信了。”
贺暄才将将从马车上下来,就拿到了宋漠赶去驿站拿来的信。
贺暄向来克制,喜怒都只露三分,也此刻却因父亲寄来的书信,开心得像个孩子,接过书信后,他连忙催丰三扶他进屋,脚还没来得及踏进房门,手中的书信就已经迫不及待拆开了。
贺父的书信一如既往,写着早已对贺暄念叨过千百遍的叮嘱,例如穿厚实些,吃饱些,按时喝药之类的,贺暄看了上句就能猜出下句,不过他懂事早,从不嫌父亲这些话唠叨,每回看到都只觉得高兴又暖心。
书信后面,贺父又说了一下家中近况,白云碎在一月前推出问世,得到了众多好评,在黎城卖得红火,他的身体也好,无病无痛,只是担心在外游历的贺暄。
丰三跟在贺暄身边,也迫不及待想知道信的内容,他问道:“公子,大人都说什么了?”
贺暄道:“父亲说家里一切都好,只是担忧我,阿晟,快快去铺纸磨墨,我要给父亲回信。”
他唇角勾着,手中的信已经看完了,可视线仍旧没有从信纸上挪开。
笔墨很快备好,阿晟常与贺暄一起写字,这些事做得十分熟练。
贺暄提笔写字,一一回复父亲的叮嘱,有按时吃药,身体还好,并又挑了几件路上有趣的见闻写上去。
信至最后,他回想起父亲说的白云碎热卖的事,眸中划过犹豫,思考着要不要提醒几句。
黎城王记刘记这两家茶庄的手脚都不干净,每年贺记推出新品,他们都一定会明里暗里动手脚,可父亲只是一味大度,从不计较。
往年他在家,还能帮父亲看着些,可如今他身在远方,以父亲的性格,家中要是出了什么事肯定不会跟他说的,虽他在父亲身边留了人手,可他心中还是担心。
只是他每次提这些话,父亲总会有些不高兴……
父亲只想要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不想让他心思太沉太复杂。
正当贺暄犹豫要不要动笔的时候,听到耳畔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停下笔,抬头去看。
面前,丰三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到了地上,现在正垂着脑袋,正伤心地低声啜泣着。
“这是怎么了?”贺暄温声询问。
丰三朝贺暄重重磕头请罪,他道:“公子,奴这些日子没伺候好您,还害您面临险境,请您责罚。”
芸城的事,丰三的心里十分自责,他出门前,大人千叮万嘱,让他伺候好公子,可他却因自己的蠢笨,拖累公子,还害公子面临险境。
现下看到大人在信中对公子的担忧和关切,他心中越发愧疚,觉得自己该死。
“芸城情况太过复杂,我们只是路过的时机不巧,不必自责。”贺暄浅笑着安慰他。
丰三是父亲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所以贺暄从不对他说重话,且丰三的忠心毋庸置疑,又会讨人开心,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宠着,对贺暄来说无伤大雅。
“是,奴今后一定更加机警,不再犯同样的错。”丰三泪眼汪汪的应答着。
他话音落下,宋漠刚好从外间进来,告诉贺暄午膳已经备好了。
贺暄看向桌面的未写完的书信,犹豫了一下后,放下了手中的笔。
算了,他本就出门在外,还是不要惹父亲皱眉了。
王记刘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想来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他让他手下的人盯紧些,应该不会有事的。
这么想着,贺暄将信封好,递给宋漠,道:“这是给父亲的回信,午后送去驿站。”
“是。”宋漠应道。
……
四月已至。
雨一连下了几日,天雾蒙蒙的,地也湿哒哒的,全是惹人厌的泥浆。
贺暄一行人被连绵的雨天困在集州数日,终于,天空放晴了。
迎着春日暖阳,贺家车队从随州出发,去往下一座城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晴天的原因,去往黎城郊外的路上,竟有不少马车穿行,前方草坪,还有老老少少带着孩童在放风筝一大家子,远方近处的欢声笑语交杂不断。
贺暄撩开车帘,指着天上的风筝与阿晟一起赏玩,他道:“阿晟快看,那个燕子形状的风筝真是栩栩如生。”
阿晟闻言望向那边,露出带着傻气的笑。
贺暄看着,忍不住轻笑出声。
马车中,丰三也跟在一旁伺候,只是平时里最爱凑热闹的他,此刻却闷着脑袋在摆弄茶水,连看都不往窗外看。
贺暄目光停在前方的草坪上,他问道:“阿晟,想下去玩玩吗?今日踏青节,热闹得很。”
“啊啊!”阿晟欣喜的应着。
一旁的丰三面色不安的抬起头来,他轻声道:“原来公子记得呀……”
“嗯。”贺暄应道,唇畔的笑意随之淡了几分。
踏青节,踏青郊游,扫墓祭祖,可自贺暄记事起,就从未见过自己母亲的墓,甚至连在这样的日子,父亲都不许他祭拜母亲。
父亲分明是思念母亲的,他曾亲眼所见,父亲在一个又一个无法入眠的夜里,红着眼眶望着月亮流泪,可贺家大宅内,甚至连母亲的灵堂都没有设,父亲也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母亲一句,唯一只说过,他的母亲虽然早逝,但很爱他。
“宋漠,停车。”贺暄叫停马车。
“公子……”丰三喊道,他神色犹豫,似乎是想要上前来阻拦贺暄。
贺暄淡声道:“你放心,父亲的话我记得,我只是…见难得有阳光,想下去透透气。”
丰三松了一口气,连忙应道“是”。
阿晟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因贺暄先前说要下车,他便尽职尽责的去搬马凳,扶贺暄下来。
丰三拿起披风,连忙跟上。
“公子,虽已经四月了,可您还是穿厚些好,以免得着凉了。”他边说着,边为贺暄系上。
长草地上,孩童们正互相追逐着放风筝,阳光明媚,蝴蝶藏在草间偏偏舞着。
阿晟从前在小院里就喜欢扑蝴蝶玩,现下又看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他眸中装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虽人还在贺暄旁边站着,可视线却被紧紧粘了过去。
贺暄放开他,道:“去玩吧。”
阿晟收回神来,立马摇头,坚持要陪在贺暄身边伺候。
贺暄看得出他想去,他笑道:“没关心,你身边有丰三在,你去吧,我看着你。”
阿晟眸中划过挣扎,在一只粉白的蝴蝶从他眼前飞过时,他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一个闪身追了过去。
蝴蝶扇动着翅膀,天下地下的飞着,阿晟腾空跳起却比蝴蝶飞得还高,奔跑起来的速度也比蝴蝶飞得还快,可怜藏在草丛中的小花遭了殃,花瓣被他经过时的风吹散,漫天飞着。
放风筝的孩子注意力全被他吸引,在一旁鼓掌叫好,就连经过的行人都忍不住蹙足看过来。
“好,少侠好身手!”
“这是哪家的公子,模样也太俊美了。”
长草丛中,黑衣男人人高手长,身段漂亮,招式干净利落,随着他一个旋身飞起,青草花瓣缠绕在他身畔飞舞着,原本被他追得四处逃窜的蝴蝶,绕了一圈后竟又飞了回来,停在了不知何时落在男人发上的花瓣上,男人开心得弯起眼睛,一双漂亮的灰眸倒映着橙黄的阳光。
这样明媚的人,怎么能叫人不被他吸引。
周遭停留的目光越来越多,鼓掌夸奖声也越来越响,就连贺暄都忍不住为阿晟鼓了鼓掌。
丰三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那人……真的是他记忆中那个浑身是伤要死不活的奴隶?
被众人注视着的阿晟,又一个转身飞起,这次,他没有再追蝴蝶,而是朝立在一旁贺暄的方向跑去。
他跑着飞快,额角挂上了几颗汗滴,停在贺暄面前时,他轻轻喘着气,唇角高高扬着。
“玩得可还开心?”贺暄问道,他边说着,边拍了拍阿晟的肩膀,示意他蹲下,抬手去为他整理发上的花瓣。
阿晟顺从的曲起腿,原本比贺暄高出一个头的高大男人,立刻在贺暄面前矮了下去。
只是他高高举起手,将鼓起并拢的手掌举至贺暄的眼前。
“天呐,你们快看。”
阿晟的跪下的动作引起了远处围观人们的惊呼。
“这样的好的人,竟只是个家奴。”
“你们也不看看他面前那位白衣公子的架势,那气质一看就是顶好的家室出生的,用得起这样的下人。”
人们的议论声远远传来,贺暄向那边看了一眼。
“啊。”阿晟轻唤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贺暄注意他的手,见贺暄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他唇角高高扬起,张开了十指。
五彩缤纷的漂亮蝴蝶一瞬间出现在贺暄面前,四散飞舞着。
远处围观的人们发出惊叹声。
贺暄怔怔看着眼前漂亮的一幕,心跳空了半拍,片刻过后,他轻轻笑起,垂下眼眸,看向矮身跪在他面前的男人,道:“很漂亮,我很喜欢。”
“阿晟,谢谢你。”贺暄将阿晟扶起,眸底充斥着真切的笑意。
阿晟也笑了起来,他原先就是笑着的,这下,唇角更是高高翘起,开心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主人高兴,他就高兴。
丰三见那个蠢笨的奴隶竟然学会耍小手段讨自家公子的欢心,在一旁酸溜溜道:“公子从前在小院中,什么样漂亮的蝴蝶没见过。”
可怕扫了贺暄的兴,他这话也只敢含在口中轻轻说。
“阿晟,允我喝一次酒吧。”贺暄道。
贺暄向来克制,自他上次答应不再喝酒后,这些天来,他就再也没提过,可今天,却又突然提了起来。
阿晟面前的笑立马没了,他重重跪下,面色哀求,不肯应答。
丰三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道:“公子,您的身体可不能胡来。”
贺暄笑道:“就这一次,允了我吧。”
丰三道:“公子,您要是又病了可怎么办,这段时间雨水多,路上颠簸不好走,您的身体本就吃不消了。”
就连宋漠也上前劝道:“公子,请您保重身体。”
阿晟却感觉了什么。
眼前,公子分明是在笑的,可他却感觉公子在不开心。
他仿佛看到,有种无形的东西压在公子肩上,让公子喘不过气来。
贺暄垂下眼眸,他轻声道:“我有些累了……”
语罢,他落了一声,声音几乎微不可见的叹息。
丰三连忙上前扶住贺暄,他关切道:“您站了许久,是该歇会儿了。”
他说着,连忙吩咐人去将软凳搬来,又连忙去备茶水和点心。
宋漠却听出了什么,今日清明,公子不能祭拜母亲,心中不可能不难过,他眸色微变,对阿晟道:“去拿酒吧,公子自芸城到集州,都没有再生过病,大夫也说公子近来身体不错,公子小酌几杯,应该不会有事。”
“啊…”阿晟起身,向马车奔去,去拿贺暄的藏酒。
他脚程快,丰三端着茶水正准备过来呢,他就已经取了酒到贺暄面前了。
丰三看到阿晟又帮公子偷酒,连忙追过来要阻拦,宋漠带人过来,将他远远拦住。
“宋漠,阿晟是傻子,你也傻了吗,居然纵着公子喝酒,要是公子的身体……”丰三气得大叫,被宋漠打断。
“闭嘴。”宋漠朝他使了个眼色,轻声对他道,“你忘今天是什么日子?”
丰三止了声,远远向自家公子的方向看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时隔多日,贺暄终于又闻到了酒香。
他似是心急的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辣味呛得他直咳嗽,也呛红了他的眼眶。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来,阿晟,陪我一起喝。”贺暄笑着倒了杯酒递给阿晟。
两人席地而坐,相依在长草中,碰杯了一杯又一杯。
很快,酒瓶就见了底。
“只剩下最后一杯了。”贺暄端着酒杯,摇摇晃晃的站起,他神情恍惚,似是清醒,又似是醉了。
“这最后一杯,就敬天地吧,敬这漫天春色,敬这些花花草草,飞鸟蝴蝶……”
他说着,将手中酒杯高举,手腕倾斜,画了个一字。
杯中酒被尽数泼到了青草地上。
这最后一杯酒,敬他的母亲,敬他不知姓名,不知样貌,甚至,连墓碑立在哪儿,忌日几何都不知道的母亲。
他不怪父亲隐瞒他,父亲对他最好,父亲要隐瞒,自然是有理由的。
可他忍不住自己的思念,做不到不去想母亲。
孩儿无法祭拜,不能尽孝,只希望这种方式能让您在那边能收到个信,孩儿现在一切都好,父亲的身体也很健康,孩儿和父亲都很想念您,希望您一定珍重。
真的好喜欢这个故事,写起来有被治愈的感觉。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出自唐朝诗人韦庄的作品《菩萨蛮·劝君今夜须沉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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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