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二、玉香消
雲沧江翻起滚滚浪涛,卷碎了中秋一轮圆月。
十万鸿鹄军行船南下,行首的船坞在水浪里左右摇晃。
船舱内,油灯明灭。
二爷将一块桃酥放在膝上,细致地剥开油纸,蘸了点点碎粒递到翁苏桐唇边,笑着说,“走得急,店家的月饼还没出炉,等回到云州,再给你买好的。”
自重逢,二哥哥始终眉目含笑,不提乱战,不见伤悲,一点也不恼。
翁苏桐就也跟着笑,就着他的手指将那点碎粒抿进唇间,轻声说,“记得在幽州乌鱼巷,二哥哥跟我说……无论我变成什么,都还是当年的我。你让我回关内,找个风景好的地方住下,这一辈子都不要回北方了……”
“可你从来不听二哥哥的话。”二爷的眸色隐在时明时暗的烛光里,声音有些哑,“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你哪曾听过话呢?小时候你打碎花瓶那次,明明我都认下来了,隔天你还要去父亲那里认错,不是害我白挨一顿打吗?”
“那我不能让二哥哥白白替我受过……我问过少爷,他也说应当……”翁苏桐忽然停顿了一下,浅浅吸了口气,“二哥哥,这一次……是我莽撞,不知深浅地冲上去。谢三爷愧疚,你不要怪他……”
二爷托住桃酥的手心微微一抖,缓缓闭眼,“怪我。”
“不怪你!不怪你……”翁苏桐艰难摇头,将手盖在二爷攥紧的拳头上,“我活着不开心,这样最好了……”
二爷凑过去,笑着问,“有二哥哥陪着你,还会不开心吗?”
翁苏桐笑着摇头,“我不要二哥哥陪我。你有要做的事,要爱的人,你要操心的人事太多了,苏桐不想你再为我操心了……”
“我没有父母,我哥说我是从他从林子里捡回来的,谁知道真假……他那人啊,嘴里也没半句真话,连名字都是骗我的。我之前发誓此生再不想见他,可直到他真死了,我倒觉得伤心……若能见他,我就跟他说,我不恨他了……”
“连凤啊,小凤也是个苦命的丫头,二哥哥费心,好好照顾她。帮我……帮我带句话给她……好好为自己活着,别学我……”
“苏桐……”二爷欠身过去,握住她冰冷的手,“你真要离开二哥哥吗?”
“二哥哥,你不要难过自责,我能再见你一面……真好……我这一辈子,不长不短,能遇见烈家人,是我的运气。”
船身轻晃,姑娘的眼中闪满花火。
她视野不详,已然看不清人事,窗外的明月浸润清风,皎白无暇。
好在行船星渡,舟航万里,有铁马戎衣的将军卸甲归家,将一身粉裙的丫头搂进怀里,笑着说要娶她。
然后十里红妆,春香满园。
“真好……我终于能去见他了……”
翁苏桐身体一轻,仿佛终于卸去一身重担,透过飘雪的窗棂,她看清了中秋的月光。
“少爷,灯有些暗,拨亮一点吧……我想看看你……”
二爷忙转过身,想将烛火拨亮,却忽然反应过来,心头剧烈一颤,就听见簪子落地的声响……
“……”他迟钝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已经无声无息的姑娘,遂继续拨弄烛捻,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哥哥还要等一会儿来。天色刚晚,二哥哥唱首歌谣,哄你睡吧……”
“燕儿落,燕儿飞,浅草迎春晖;
夏蝉明叶浮秋水,晚雪急催。
铃儿响,蹄儿回,桃李斗芳菲;
荷子田田,鱼儿游水,鸳鸟成双归。
……
薤上露,何易晞。
晨霜又白,清风几许?
好女桥头来,微雨染霞衣。
念念同归去,小小梦里栖。
今夕何夕,何夕人惜……”
船舷上,薛敬依稀听见舱内低沉悦耳的清唱,刚要推门,抬起的手忽然顿住。
谢冲似是瞬间明白了什么,一声哀叹,“翁姑娘重伤后其实已经不治,她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回来的。季卿……他还好吗?”
薛敬透过门上的小窗,眼光自始至终落在烛火下的那人身上,“他伤心的时候,才会这样笑。”
此时,月上中天。
北原的皇家仪仗已渐渐退去,只有萧家军的旌旗驻在原地久久不去,忽然鼓声震震,胡笳奏响送军的饯别曲。
御龙营十万将士换上缟素,风雪中飞扬起千里白幡。
也许从这名汉人女子不顾生死冲进御龙营那一刻,从她笑谈奚骂、无畏人言那一刻,从她抱着新皇踏破层层血障闯进内廷那一刻,她的名字就永远留在了北国烽烟的铭刻上。
船坞泊岸后,人群中传来连凤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然后安抚、接军、驻扎、火葬……直到日头东升,人烟散尽,二爷才独自一人坐在景桥桥头,手边放着一个妆奁,和一支愈梅簪。
薛敬始终站在他身后两步之遥,不动不言,安安静静。
就这样从黎明一直到傍晚,又到黎明……一天一夜过去。
他不动,他也不吵,他看芦苇、看朝阳、看浪涛、看星辰……他看他。
“我想快马回一趟云州,把苏桐送回帅府。”
“好。”
“我一个人回去。”
“那我备两匹马。”
“……”
“恰巧跟你同路,不介意吧。”
“……那一起走吧。”
于是天色将明,两匹快马避开重军,从伦州出发,朝云州方向疾驰。
五日后,踏入云州碑界。
一路过来,靳王果真如他所说,长路两骑、驿站分榻、夜火独眠。
二爷有时不经意间回头寻他,发现他始终就在自己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眼光从没移开过,如隐没人海的碣石松山。
离开数月,帅府一切成新。有银三带着南角街的人悉心打理,二爷走时潦草砌全的院墙刷上了新漆,花圃中栽满了应季的花木,槐树散了新枝,干枯的池子续上泉水,养了几条金鲤,还在石桥边砌了一个下棋的石亭。
最重要的,通往后园院墙边新栽了一株梧桐,瞧着土色,应是刚扎土没两天。
二爷疑惑地看向薛敬,那人笑了笑,“你在雲沧江边一坐就是一天一夜,我就遣信兵提前回了一天。”
秋季不是栽树的时节,这株梧桐却难得枝繁叶茂。
二爷悉心地将妆奁和愈梅簪埋于树下,秋风吹过,明叶飘洒,铺落漫天金光。
他仰起头,看着梧桐繁错的枝丫,依稀听见少女铃铛般的欢笑。
小小少年爬上树冠,递了她一颗熟透的杏子,然后两个人荡着光脚丫,看哥哥在池边练剑。
那一年的云州,罕见的没有下雪,草木如旧,人事双全。
忽然,夕阳的余晖透过枝桠射下来,刺痛了二爷的双眼。一夕间,刻意压抑多日的哀痛如骤然间破笼而出的绝蛊,一股脑冲进心房,将他悉心呵护的一颗肉心瞬间啃成千疮百孔。
胃里忽然扎起撕心裂肺的剧痛,二爷躬身攥紧腹部,整个人剧烈颤抖,薛敬箭步上前,那人几乎用砸的撞进自己臂弯,就见他发颤的睫毛上溢出水汽。
“小辰,从今后,烈家就只剩我一人了……”字字滴血,殇痛惶急将他吞没。
“你有我,你还有我。你看……”薛敬慌忙扯开领口,将那枚明甲金鳞拿给他看,“你给过我名分,我也是你们烈家人。你不是一个人……季卿!”手臂吓得一软,几乎托不住他,回头大吼,“银三,立刻让秦潮开北城门,叫谢冲快马加鞭,把高大夫给我送过来!快点!!”
银三转身拔腿就跑,薛敬一把将人抱起,疾步撞进卧房,将他放在榻上。却见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整个人剧烈痉挛,呻|吟从咬紧的齿关泄出,继而变成凄哑的惨叫。
“季卿!”薛敬慌了神,手足无措间将案上的物件打翻了一地,“大夫呢!让他们快点!!”
“唔……”二爷按住腹间的手臂几乎将他自勒掐断成两截。五脏六腑就像被拖上了行刑的绞架,尤其胃里像是密密麻麻扎满了锈铁,简直逼他疼出了幻觉——那是一片扎满荆棘的红色枯海,他不断挣扎,被沾满亡亲血肉的骨刺千刀万剐般扎烂了无数回。
薛敬刚端水折回,就见那人将手指伸进衣襟,在心腹间的皮肉上硬生生剜出了血,吓得猛扑过去死死按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铁链一般箍紧。
“快住手,住手……你不能这样!听话,快松手!季卿,不要……不要!大夫快来了,马上来了!银三!!快点!!”
然而二爷什么都听不见,天地骤然晦暗,耳鸣渐次将他逼至崩溃。脏腑深处仿佛倒生出无数枚骨刺,只想徒手将扎透胃里最深那根狠狠挖出来。猛然,心肺间狠拧出的淤血被他自己狠砸出来,一口血喷出,溅在素白的床帐上。
“咳……”
“季卿!!”薛敬吓得惊吼,手足无措地托住他,单手无法动作,索性直接砸裂手边的药盒,扒出一瓶应急用的丹药,倒出几粒,抖着塞进二爷嘴里。
……好一会儿后,他不咳了,整个人撑在床边,剧烈发抖。
“是我……是我害了她……”二爷攥紧薛敬的手,指甲无意识抠紧他的手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肺里呛出来的。经年累月好不容易于周身筑起的石墙土崩瓦解,碎砂被骤风漫卷,穿肠而过。
“季卿……”薛敬心痛欲裂,将他绷紧的身体小心扶进怀里。瞧见他衣襟上因自残零星溅落的血,一瞬间,冲顶的绝望化作悲愤。见二爷此刻情绪稍缓,深吸了几口气,强逼自己冷静,和缓道,“季卿,你听我说,一字一句听好——翁姑娘的死即便你觉得你有责任,但当时云州血战在即,随萧家军北上乌善旗原本就是保住她和流星的上策,这点你何错之有?如今大都平安解困,流星顺利继位,祝龙和谢冲积怨消解,祝家军平安折返,新皇承诺恒军镇北、止杀止殇!伦州复城,杨辉仓皇逃难,废军覆没,饮血营被连根拔起,镇北军百万雄兵仍在,鸿鹄十万军马无伤一兵一卒,就连我身上的残毒也被你化解了……你步步为营,凭一己谋算消解了南北两朝百年来未曾止歇的烽火,保全了这么多人……只有翁姑娘不幸身殒。”
“……”二爷绷紧的身骨轻轻一颤,喘声愈发急促。
“可致她身死的人根本不是你——敌人躲在暗处,步步棋快一招。你要怪,也应将这笔血债记到云首头上,将来拿他的亡骨祭灵,也好过你自责悔愧,拿他的刃磨自己的心!”薛敬轻轻擦去他指缝里残留的血,眉心蹙起,“季卿,翁姑娘撑着一口气也要赶回来,就是不想你此生愧疚。你穷尽所能,也未周全所有,错不在你啊。可如今看你这样,我既心疼,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将二爷的手指一一扣进手心,沉道,“若定要剜血才能解恨,剜我的。既然无法替你疼,至少流一样的血。只要你心里舒坦,我可以粉身碎骨——”
“……”二爷指尖一缩,眼前血海掀起的巨浪骤然弥散,耳鸣也跟着消了……
“——但我估计你舍不得。”薛敬惨笑一声,续上自己的话,“所以别折腾自己了,乖乖等大夫来看病,躺好。”
方才二爷气血倒逆,此刻腹如刀绞,整个人像是从滚水里刚捞出来,一点力气都没有,刚想开口说话,一连串痛喘控制不住泄出,只能痉挛着缩成一团,攥紧薛敬的衣襟,犹似安抚般扯了一扯。
随即,谢冲快马加鞭,终于驮着高老板,脚不沾地地赶了过来,再然后诊脉、落针……帅府从上到下,直忙活到后半夜。
高老板半辈子待在阴山黑市卖包子收诊金,从没到过南朝北境,阴山游匪前脚刚刚归顺鸿鹄,他就被二爷身边这位“马夫”点名随行,轿子都还没焐热,就一路从阴山火急火燎地被驮到云州,一头撞进帅府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动不动就朝人“黑脸”的“小马夫”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境之王。
当即使出浑身解数,仔细问诊。药理繁复,靳王却听得一丝不苟,各类名药如数家珍,随后亲自盯着煎药的火候,从头到尾只问过一句闲话——
“高老板,我家少爷吃药怕苦,扎针怕疼,有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我会煲药膳,就是药包子!保准他尝不出来!”
靳王摇头,“白粥掺药这事我干过,他舌头灵。”
“有猫儿灵吗?”
“嗯?”
“啊……那个,我是说,您那是白粥,我这可是药食同源的‘山珍野味包’,再闹脾气的奶娃娃也要抢着吃!”
靳王抬头看了他一眼,当机立断,“行。”
清晨,二爷睁开眼的时候,闻见了扑面而来的饺子香。他高热未退,舌根泛苦,胃里灼痛尚未全消,一开口,嗓子是哑的。
“两匹马,与我同路?你到底带回了多少人?”
薛敬正对着素包吹凉气,若无其事地说,“祝家死士五千,鸿鹄军一千,是从阴山跟下来的——一共六千,比你我晚半日启程。”
“如此兴师动众,大可不必。”
薛敬凑过去,“五千祝家军是要回烛山的,剩下的一千原本就该跟着你。我离家久了,恋旧,大夫、伙夫、随从……都得是自己人。”
“连猫儿都是?”二爷瞧了一眼窝在窗边打盹的白猫,有点无奈,“咱们拖家带口远道而来,云州可装不下。”
“阴山黑集都被二爷端了,那驿站老板说要北上省亲,就把这小东西丢给我了,烦死人。”薛敬嫌弃得要死,丢进猫碗里的鱼肉却一点没见少,“兵都扎在碑界,没敢进城扰民。”
二爷就着他递过来的面皮慢吞吞地吃着。
病来如山倒,怎么自己只躺了一夜,窗外的叶儿就落尽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气越来越寒。
这人昨夜说的话字字浸血,二爷一字不落,都听进去了。他明知伊人故去,无论多少伤怀,人都回不来了。活人斤斤计较的欢愉和过失,从来跟远走的亡魂没什么关系。
可他心里这道坎儿,一时片刻过不去。
转头一眼瞧见薛敬手背上抠裂的血印,轻轻蹙眉,才意识到自己昨夜没轻没重,应该是无意识间伤了他。心口被自己抠裂的皮肉还未愈合,此刻又似久旱无雨的桑田,块块皲裂。
“唔……”二爷倒吸一口冷气,默默捂紧腹部,蹙起眉。
薛敬忙凑过去,温声劝道,“大夫说你血气逆行,重创脏腑,季卿,你不能伤心。”
“你的手……”
“让猫挠的。”薛敬故意伸过去给他看,“跟它打了一架,我赢了。你怎么舍得伤我?”
安慰虽然破绽百出,二爷却不知不觉跟着笑起来,“谎话连篇,只会骗我。”
薛敬一点无所谓,将手背到身后,又问,“还疼么?”
“有一点。”二爷抿进最后一片素肉,咀嚼片刻,好奇地看他,“你把高老板也请来了?”
薛敬蹭了蹭鼻子,舌头含混地打了个绊,“他说他打小没出过阴山,好奇云中短脚的山羊,非得跟过来,嗨,我拦都拦不住……对了,蒸饺好吃吗?”
“挺好的,怎么了?”
“没什么,你喜欢就好。”
饺子里被高老板混了催困的药汤,不一会儿二爷便昏昏沉沉地入了眠。
薛敬又守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房门,眸光骤然一沉。
谢冲得了眼色,快步跟到前厅,就见靳王扶着燹刀,眉间隐隐含怒。
“翁姑娘的死,究竟怎么回事?”
谢冲立刻将大都发生的一切以及翁苏桐临终前的话一字不漏地讲述了一遍。
“我仔细检查过那柄九龙铃刀,什么都没有,据旌谈所述,那杀手三次北上,用的是同一把刀。”谢冲脸色难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靳王意识到什么,转头冷问,“有事瞒我?”
“不敢。”谢冲连忙抱拳,恭顺道,“只是怀疑……尚没有证据。”
靳王深吸了一口气,刀削般的额骨爆出青筋,攥紧燹刀的指骨狠狠一握,“这三个人最后那一刀,险些要了季卿的命。这笔烂账,本王总得知道找谁去算。”
谢冲浑身震了一下,立刻道,“那人在与我交手时,不慎用了右手——我怀疑,左手使刀只是他为掩人耳目,而他情急之下对我扎来的短匕,用的是金云软剑的一招‘灵蛇出山’。”
“承恩阁。”靳王微微眯眼,脸上倒没显出多少震惊。
谢冲瞧了他一眼,继续道,“承恩阁外派北上的金云使,除了我已全军覆没。或许暗地里真还有自己人暗度陈仓——我是‘栈道’,他度‘陈仓’。”
靳王竭力压平怒火,“如果是这样,之前暗布在云州碑界猎杀徐济荣和偷袭鹿山他们的弩|箭杀手,以及从南角街劫走林小孟的人,就有迹可循了。有怀疑方向吗?”
谢冲上前一步,隐隐道,“承恩阁里能用左手刀几乎和我战至平手的人,除了已经死了的,没剩下几个。”
谢冲话里有话,靳王听出来了,随即淡淡一笑,笑意令人背骨发凉。
“云首养肥的这些狗东西平日里在皇城根杀人越货,本王暂时管不了。可如今,竟然吠到家门口来了,很好。”靳王看了他一眼,叮嘱道,“这几日你躲回祝龙那边,别在帅府晃悠了。”
“可我……不放心他。”
“改明他变着法逼问你翁姑娘的死因,你怎么答?一个素饺子刚尝过一口,他就能品出经了谁的手,在他面前,你又不会扯谎。”
谢冲为难道,“可是据翁姑娘所言,那个说密语的黑衣人让他转告的最后三句话字字向着季卿,原本就是冲他来的。王爷,以季卿的聪明,纸包不住火。”
“至少捱过这段日子。”靳王将双手撑在案上,紧紧闭上眼,嗓音似要裂开,“大夫说……昨夜要是再晚半刻——不行,这件事能瞒一天是一天。”
这时,秦潮进来,“王爷,关隘八百里加急,说要亲自送到您的手里。”
靳王接过信笺,拆开看了一眼,对秦潮说,“本王要出城一趟,一日便回,府中你派人照看着,若有急事,放响烟,本王即刻回城。”
“是。”
谢冲问,“王爷,您要去见谁?”
“投桃报李之人。”
过了晌午,二爷便醒了,虽急热未消,胃里倒不怎么疼了,转头瞧着案上吃剩的粥米,觉得人食五谷,确实要比难咽的药汤自在舒坦。
于是心平气和地吃下半个素包,和前来诊脉的高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寒暄了几句,瞧着他端起托盘乐呵呵地打算离开,忽然若无其事地开口——
“今日这包子里多添了一味党参,您做药膳的手艺真不错。”
高老板前脚绊后脚,差点撞到门框上。路过窗边时,和那只白猫大眼瞪小眼,严重怀疑是这只肥猫偷吃了他做的“药包”,暗地里通风报信。
不过二爷自此什么都没说,三餐照吃,觉照睡,再没嚷过针疼药苦。
他原也是吃过苦的人。小时候家人宠他,他就将帅府这一亩三分地当成了跑马场,一根棍子都能耍上一天,淘得母亲头疼;之后宠他的人一个个走了,他渐渐活成了被所有人倚靠的样子——如阻断疾风的一棵松,灼断冰原的一层火。
再然后,有人非要将他肩上予人的那份“倚靠”分担一半,逼他将所有的“不愿”直言相告,疼也好,苦也罢。恃宠而骄本就是痴情之人礼让三分,过了两人间划出的那个“圈”,就有点不知分寸了。
不过那位殿下可从来不这么想,恨不得奔走相告自家有位矫情将军,吃口药都要拌着糖。
这一整日,府里除了落雨声,安安静静。
谢冲躲他,靳王出城,秦潮派人守着府门。白猫得了个好归处,瘫在二爷手边打盹,尾巴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薅掉了一撮毛。高大夫整日想破了脑袋,琢磨着怎么用日益精进的厨艺骗过二爷那根比猫还灵百倍的舌头。
人人都忙,就自己因病偷闲。
等到傍晚,银三可算从后门挤进来,跟他说了句人话。
“二爷,您吩咐的事办妥了,人已经送到格子坞了。”
二爷站起身,将狐氅披在肩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揣进怀里,边走边问,“她人没事吧?”
“一路从伦州走过来的,饿晕在碑界了,被兄弟们捡回来,没什么事。”银三为他打开偏门,指着门口的软轿,“给您备了三层软垫!您请。”
二爷看都没看那顶轿子,径直往前,“以后少听王爷念他的矫情经,备马。”
快马飞驰过城,停在格子坞门口。
被银三救回来的姑娘一看见他就扑过去哭,二爷任她在怀里哭了一阵,揽着她走回院内,在梅树边的石桌旁坐下。
“小凤,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连凤纠结着袖子上的缎带,轻声说,“翁姑娘走了,我的心也死了。但我会听她的,好好活下去。”只见她倏地跪在地上,低下头,“二爷,我想给姑娘守灵,守一辈子灵。”
二爷将她扶起,等上片刻,安静地问,“小丫头,问一句不该问的,你对她……”
连凤缩了一下手指,抬起头,温柔地笑起来,“那样好的姑娘,我也想娶。”
二爷了然地点了点头,将备好的木盒推到她面前。
连凤打开一看,“噌”地站起来,“二爷,这是——”
二爷环顾雅舍,“这间院子是我当年拿父亲的玉扳指私下置办的,位置其实不好,好歹有两进院,你和你弟弟住,足够了。地契、房契都在盒子里,回头去衙门更了户头,格子坞就是你的了。”
“二爷……”连凤吓傻了,愣愣地看着他。
“苏桐走得突然,来不及见你一面,是我的过失。”方才一路疾马吸进些冷气,二爷尾音发颤,脸色愈近苍白,“她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我既知你心意,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就算给她守灵,总得有个自己的家吧。”
自古虽言情深不寿,却也只道相思恒长。
自己都没法越过的坎,苦劝旁人也是自欺欺人,不如成全了那份潜藏心底的情深。
“这里离她近,想她的时候,就去帅府后院的梧桐树下坐坐。哪日想开了,就去外面走走,你弟弟常年在军营,回来省亲的时日短,若是再遇见喜欢的人,不论在哪,给我捎封信,让我知道你平安。”
连凤默默点着头,眼泪串串滑落,“您是我们姐弟俩的恩人,让您操心了。”
二爷笑起来,“你们这些丫头,我总要操心的。另外还有件事,希望你对我知无不言。”
连凤抬起头,“什么事?”
二爷收回笑,声音一沉,“穹顶一战之前,你和苏桐曾往凤栖阁递过一封信,约王爷在柴火巷见面,是否谈及十二年前九龙道大战前夜——燕云十八骑那份分兵两地的名单。”
连凤下意识一震,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要怕。”二爷起身走到她面前,扶上她的双肩,眸光微寒,“这件事,王爷瞒了我很久,眼下到了不得不捅破的时候——累我至亲遭难,哪怕剜骨之殇,我也要亲自动刀。”
给翁姑娘点一根蜡烛,捧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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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2章 第五二二章 玉香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