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零一、封王之征(11)
自从放火烧了伦州西城的粮营,葛笑和谢冲便藏了起来。
杨辉派重兵全城搜捕多次,连个毛都没抓住,金云使要是想隐避追缉,便像一滴水珠没入大海,蒸发得心安理得。
靠近西城的一片乱民窟里有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草屋被两间石盖房夹在中间,勉强被一面用稻谷杆扎成的门挡着,巴掌大的小屋里盖着一口荒井,这口井已经弃用多年,慢慢变成了两侧居民的菜窖,葛笑和谢冲现如今就躲在下头。
葛大爷已经在菜窖里憋了快一个月了,自从正阳寺被炸成一片残渣,他和谢冲白日里就再也没出过门——一来是忌惮搜城的军兵,二来怕被附近的城民认出来,再为了邀功,将他二人藏隐的地点举报。
因为葛笑伤未痊愈,这些日子出门觅食的任务就落在了谢冲身上。
“就这些,吃吧。”谢冲将两个烂窝头扔进葛笑怀里。
葛笑一脸菜色地从草垫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昨天还有两口咸菜呢,再这么下去,老子活得还不如督帅府门前那条狗——”他说到这,忽然抬头,“这不会真是你从狗碗里抢来的吧。”
谢冲脸色铁青地坐在那个倒扣的烂菜缸上,“是,你吃不吃?”
葛笑也不含糊,大喇喇往那一仰,抓起一个窝头就啃,“是就是吧,老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反正媳妇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不用跟老子在这受苦。”
谢冲不太会开玩笑,也不打算骗他了,“是从葫芦巷那群‘青叶子’的火灶下摸来的,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伦州城没粮。”
葛笑继续啃窝头,嘴里含含混混的,“杨辉呢?回城没?”
“就这两日,据说带回了不少粮食。”
葛笑眼光一亮,“要不趁着他没在城里,咱去——”
“你想都别想。”谢冲厉声打断。
“为什么!?”葛笑一下子坐直,“你我早就知道二爷被他关在城里,为什么阻止我去劫狱!”
谢冲脸色一沉,重重地叹了口气。
烈衣被杨辉关押在西城地下牢窟的事,谢冲实则在他被转押的次日就辗转从看守牢房的官兵那偷听到了。估摸着杨辉也没想隐瞒,巴不得消息满城飞,最好把摩拳擦掌等着劫狱的葛五爷一并骗进来。
即便这样,谢冲也不是没想过去劫,但无论如何进不去。那个牢窟深入地下几十丈,只开了一扇下行的小门,石道狭长蜿蜒,上下间只供一人通行。更麻烦的是——在烈衣被关押的死牢上一层,是杨辉为了炼药新筑的“明霞池”,无数怨鬼被心狠手辣地沉了塘,据说每天夜里都会传出凄厉的惨哭。就算勉强乔装潜入,想穿过重兵把守的明霞池捞一个死囚出来,几乎等同于自投罗网。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谢冲面色不改,铁面无私道,“无需再议。”
他大概是金云总使的“皮”穿惯了,吆五喝六也不分场合。旁人肯听,葛笑可不买他的账,当即一拍石板,“谢冲,你少跟我摆狗屁官架子!老子当年不干这活就是因为这身‘皮’烂臭,老子要去救人,你他娘的拦不住!”
谢冲抬头看着他,“你去救人?你怎么救?他被关的那个地方人进鬼出!杨辉正愁找不到你呢,到时候你非但人救不回来,自己也得搭进去。怎么?看你媳妇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不够痛快,想他一头扎回来陪你放血?”
“我——”葛笑一口气没顶上来,差点被窝头噎死。
“还有,你们大当家给你留过信,让你凡事听我的,信还在,十六爷要再看一眼吗?”
“……”葛笑一脑门的火星迸出来,差点把身下的草垫点着。原地喘了半天气,噌地站起来,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
“去外头喘口|活人气,省得被你这身‘死人皮’呛死!”
今夜月明星稀,万里无云。
葛笑在临街的尾巴捡了个没人烟的荒屋子,斜靠在屋顶的烟囱边看山。
深夜的伦州城安静得就像没有活人,城西面就是压顶的寒鹰山,甚至听得见山上黑鹰为抢占封地发出的凄斗之音。
从前在九则峰,蓝舟喜欢躺在走马坡上看天上的鹰,鹰眸如星,比人心干净。
葛笑觉得蓝舟就像一只翱翔云巅的雪鹰,蓝鸢镖局那口填满脏血的井枯自始至终没能困缚住他。他把人生活成了九万里长风,周身卷起的风漩顺带将自己捎上了七色虹桥——葛大爷眼光短浅,从没见过那样无际的天涯。
只要一想到那只扰人清梦的“小狐狸”,方才的不快立时一扫而光。葛笑掂动着上下翻腾的燥心,指腹摩着一枚脱粒的谷壳,仿佛正揉着蓝舟膝窝处那颗柔软的小痣。
正当他对着满城焦土心神荡漾,忽然一声空远清晰的箭鸣刺破夜色,翻山涉水地传进耳朵。
紧接着,又是几声箭啸。
葛笑耳力敏捷,立时直起身。
这时谢冲也找到了他,一跃上房顶,刚要开口,被葛笑摆手止住——
“嘘——是鸿鹄的鸣镝!”
“咻——咻——咻——”
鸣镝一声接着一声,断续无规则。原本应该尖锐刺耳,但因为离得远,又是从西边的寒鹰山上传来的,只有屏息放空,才能剥离吵嚷的蝉鸣,从浑浊的气息里辩别那一声声象征希冀的亮哨。
又片刻,箭鸣息了。
夜色恢复了宁寂。
葛笑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响声的长短音仔细记下后,冲脸色紧绷的谢总使“嘿嘿”一笑,没皮没脸地说,“我媳妇说他想我了。”
“就这些?”
“还说没有我他孤枕难眠。”
“……”谢冲的脸更黑了。
这世间或许只有葛笑和蓝舟敢在两国交锋的战地,以鸣镝响箭你情我浓。谢总使虽然没生那份眷恋红尘的热心软肺,也被葛笑这张厚脸皮懊糟得不行。
葛笑显摆完他那一肚子花花肠,终于收起浪翻了的心,正色道,“老六让我们确认一个人的生死。”
“谁?”
“萧成骏。”
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迅速回到了菜窖。
葛笑一路都在喋喋不休,“那鸣镝,当年还是我和蓝舟负责做的。二爷嫌吵,他喜欢用火传信。就为这事,我还被他骂过。怎么的,他嫌弃了那么多年的玩意,现在不也派上用场了!对了,这萧成骏是谁,跟萧人海什么关系?”
谢冲皱着眉,“萧成骏是萧人海的堂弟,粮营辎重军统帅萧图的长子。令信还说什么了?”
葛笑将听到的“四方灯”信转为图案,仔细揣摩了片刻,“杨辉此次劫的是萧家军的粮,萧成骏生死一信存疑——若为生擒,杀之。”
谢冲立时明白过来,“王爷这是要断了萧图的后路,让杨辉不能再以活人相制挟,萧图痛失爱子必生怒恨,萧家军便绝不会临阵掣肘。”
葛笑摩拳擦掌地笑起来,“谢冲,你拦着老子劫狱就算了,这屁大点的小事总得让我干吧!老子都快在这个坑里憋成土耗子了!”
“那你就继续憋着。”谢冲起身时撂下一句,“我先出去打探一下督帅府的情况,摸清路线再动手。没有我的命令,你哪都不准去。”
“你!”葛笑指着谢冲离开的背影骂骂咧咧,直到头顶传来“轰”的一声,封死的天窗投进一缕月光,所有骂声终于转为一声“苍天”,在一堆倒霉的烂菜缸间穿荡起绝望心碎的回声。
今夜的督帅府同样死气沉沉。
西边那几声空远的亮哨根本没传进东城巡逻兵的耳朵,早就被门口那几条守卫犬的狂吠巧妙遮掩了。
督帅府后园的一处柴火屋里,满身是伤的少年从草垫上爬起来。
今日是阿鹤被杨辉施以鞭刑的第十天,他终于熬过了最难捱的前七日,又一次挣扎着死里逃生。杨辉没打算弄死他,找了个大夫给他上了药,又把他扔回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身上惯穿的红衣破成了碎絮,打着一绺一绺的结,上头斑斑点点,被自己的血染成了黑红色。
阿鹤心疼地攥紧衣絮,眼眶红得冲血,口中反复念叨,“哥哥,我那么喜欢你,你却不要我……你怎么那么狠心……你要什么,我都能可以给你……”
尊严、身体、笑容、眼泪、和血……
在他拼凑不全的生命里,能拿得出手的,只剩这些了。
可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怔怔地看着这件发皱的红衣——这才发觉,衣绺上沾过血的地方似被人用力捏过。原来那些人在鞭完他后,又不忍心浪费他受刑时流出的血,让人剪碎了他的衣服,一绺一绺地攥取过。
说到底在杨辉眼中,他就是一只“活药瓶”——这是他唯一存在的价值。
阿鹤喘声急促,似乎比往日任何一刻都要愤怒。他歇斯底里地咬住那些染血的布条,想将它们吞回肚子里,可自己的血是苦的,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最后干脆连同胃里的酸水一并呕了出来。
耳朵里紧接着传来尖锐的蜂鸣,仿佛将他的灵魂撕裂成无数瓣,分别献祭给数以万计的鬼厮。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他扶着墙站起来,扒着没封紧的门缝往外看,就见院子里来了几个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少男少女,正围坐在花圃旁说笑。
押着他们前来的士兵指着最后排的房子吩咐道,“督帅明日回城,你们仔细沐浴,好好伺候。”
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年少女立刻跪下来磕头,从嬷嬷那一人领了一件寝衣,笑着往浴房去了。
阿鹤的脸色却白了……
原来那只“白鹿”片刻便有了新欢,自己必然是行将被抛弃的那个。
“你好狠呐,小哥哥……”阿鹤咬破了嘴皮,气得全身发抖。
那一刻,愤怒、屈辱、不甘、怨恨……纷杂思绪犹如洪潮,滔天的怒焰瞬间将他吞噬。他那颗心就如一个被扎成蜂窝的米筛,一层薄透的“心皮”瞬间被筛成无数破碎的血块。
押送少男少女的两名士兵办完差后,一边说笑一边往外走——
“听说督帅这次打了胜仗,夺回了粮,还从南边的军营里绑回了两个南朝大官,这回心情总归能好点,咱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好不容易盼着督帅离城,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官兵终于能喘口气,交谈的声音都比平日狂放些。
“希望吧。”另一人长出一口气,“我听说连半个多月抓进死牢的那个将军都得了特赦,今日起要给他放肉了。”
“这人也真是邪乎,能毫发无损地进来,还能从督帅手里头讨着肉吃。你再瞧那个小药娃,就因为多了句嘴,被督帅一顿鞭子打得皮开肉绽。”
“嗨,一个小屁孩,玩腻了就扔了。我听说那个姓烈的可是个人物,自从他来了之后,你没瞧着督帅都不怎么骂人了么?”
……
柴房的门缝里,阿鹤已经被快被自己燃起的火焰烧没了。
他从怀里抽|出一根多日来被自己磨利的细锥,一会儿工夫,便拆掉了那只封门的铁锁。
今日死牢的餐盘里难得添了两片冷羊肉。
看守端着托盘走进囚室的时候,二爷正靠在墙边闭目养神。听见动静,他慢慢睁开眼,朝那看守笑了一下,“今日是什么菜色,闻着不错。”
那看守谨慎地朝外头瞧了一眼,确认暂时没有巡兵后,这才走到二爷身边,将餐盘放下,却拿起粥碗亲自递了过去,“您先吃粥吧,吃完。”
二爷微蹙了一下眉,毫不犹豫接过粥碗,几口便将那碗稀粥饮尽,却见碗底贴着一枚轻薄如纸的刀片。
看守垂落眼睑,用气音说,“多谢公子那日一枚糖丸,我家丫头的毒已经解了。没什么报答您,这玩意小,防身用。”
二爷不再犹豫,将刀片抿至唇间,低头夹进了起缝的衣领里。
“此物能当重用,大恩不言谢。”二爷抬头巡了一遍滴着血水的石顶,轻声问,“不知我被关在什么地方,为何像个水牢。”
“您头顶那层是他们炼药的明霞池,血水是渗下来的,池里都是蛇。池中种有一株血藤,我听他们说那叫‘刑天木’,张牙舞爪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不用见光就能长,有血就能开花。”看守掐着巡逻兵走路的夹缝,语速加快,将他知道的城中现状都说了,末了粗叹一声,“在下无能,救不出您,上面还有三层高,全是巡兵。”
“不必舍命相救。”二爷笑了笑,“有这些已经足够。您自己小心一点,若有机会,先将令嫒送出城吧。”
那看守使劲点了点头,端着托盘退出了石牢。
二爷甩动着被捆酸的手腕,仔细盘算着身处的情形——如果说自己所关押的地方是伦州的城西方,那么离镇北军攻城的南门还是有一定距离的;杨辉果然听了自己建议,前往萧家军劫粮,萧成骏若死了还好说,若他此战没死或是被杨辉生擒,只能寄希望于王爷手狠一点,想办法把人废掉,省得给萧图还留着把能开锁的“希望钥匙”。
此外最麻烦的,就是头顶这方“明霞池”了。
从小林谷离开之前,他曾询问过小敏炼制“行将”的具体方法——以生人之躯浸入蛇池,充当蛊物的养料;“刑天木”是用骨肉作培、从血池里生出的腐木——这种树本身是死的,能生根是因为种在木头里的种子——可以是各类各样的花种或者草种,也可以是粮谷菇菌,什么类别都有。
生人之血渗透刑天木后,蛊蛇栖息盘绕木冠,断续吐出的“冰息”浸透树种,交融后生根发芽;“巫童”则要时刻盯着“炼蛇鼎”,将在“熬鼎”中厮杀存活下来的灵蛇搜集后放入血池,再放置与它们相克的天敌,逼蛊蛇在不断的刺激中吐出更多的“冰息”。
——行将,便是种植在刑天木身上的种子开花后,悉心采集的粉。
岭南气候宜人,花木种类纷杂,四季如春,适合培育行将。但若将刑天木挪栽至这少雨的极北沙地,就算时至盛夏,能活下来的花草种目也不会多。想必是为了提升这些花花草草在刑天木上的成活率,杨辉才将这棵树栽至常年恒温的地底石窟。
二爷刚想到这里,牢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再片刻,这道门的锁动了,门一开,只见一个一身血斑的少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少年的软发糊在鬓角,发梢冒着湿哒哒的水汽,他皮肤苍白,眼神锐利却无神,瞳孔充血,唇角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怪笑。
妖冶,烂漫,如恶鬼。
“你是……”二爷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一时琢磨不透此人的身份。
“我是你要找的人呢。”
“阿鹤。”二爷从被蓝舟和小敏在寒鹰山角解救的姑娘那里听说过此人的名字——他就是现如今存世唯一能解王爷身上血毒的“药童”。
阿鹤走得近些,忽然一股腥烈的血气铺面而来,二爷顿感一阵心悸,握拳咳了起来。
“我想见见你,很早之前就想见了。”阿鹤在二爷面前蹲下来,凝神望着他,一眨不眨地,“没想到你这么好看,被关了这么多天,发丝都不乱呢……”
二爷躲开阿鹤伸过来的手,一时也无法摸准此人的脾性。
“难怪我哥那么喜欢你。”阿鹤唯唯诺诺的,也不知在跟谁说话,“他都不舍得动你,还给你吃肉……他从来不给我们这些畜生吃肉,他只会打我。”
二爷莫名其妙地皱起眉,“你哥……喜欢我?”
这孩子莫不是疯了……
“我哥不喜欢你吗?”阿鹤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眼眶发淤凝血,“你被抓进来这么多天,他非但不伤你,还派了这么多人保护你,他都没有这样对待过我……我送他血、帮他养蛇、为他炼药……可他还是把我当畜生,那些巫童就是这么对待我的。还敢背着我养新宠……好啊,我就把他们全杀了!那个浴汤我也用过,可暖和了……我想哥哥跟我一起泡,可他不肯,他嫌我脏。”
少年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简直不知道在表达些什么。
二爷心悸加剧,被少年凄厉的嗓音弄得心烦。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哥才不要我的……”
“……”二爷无语了,自打出生到现在,就没这么冤过。
阿鹤忽然发起抖,狠狠打了个颤,反手一巴掌,刚好砸在二爷耳边——
“嗡”的一声,耳畔传来蜂鸣——突如其来,毫无预兆。
“……”二爷手脚被缚,不闪不躲,硬生生接下这一巴掌,嘴角立刻渗出血,他咕哝了一下嘴角,用舌尖舔了一下,侧眸望着阿鹤,“你哥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他对我如何,而是因为他恨呐……”
阿鹤一愣,顺着他的话问,“他恨什么?”
二爷忍着侧脸的烧痛轻喘了一阵。他不敢激怒这小疯子,只能言语轻缓的试探,“他恨那些把他变成这样的人,恨害死他父亲的恶人——”
“父亲……”阿鹤恍惚间又陷入浑浊意识里,恹恹地说,“我见过他父亲……”
“什么?”二爷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问,“你在哪见过他父亲?”
阿鹤抬眸盯着滴血的石顶,无邪地笑了,“花灯……那一年中秋,岭南的花灯很好看呢……”
情人节快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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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1章 第五零一章 封王之征(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