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六、问鼎之战(3)
牧人谷,祝家军营。
天未亮时,最后一批被质押穹顶的死囚被从牧人谷栈道运了出来,后被安置在军营靠北的难民帐里。
地底栈道封门,由鹿山和李世温带人布下的“火线”被点燃,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巨响,每一声闷响都撕心裂肺,像是要将脚底的泥土烘熟一般。
这样的巨响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终,“西雷”震后,西山这头镇守云州多年的石兽才终于得归安宁。
鹿山等李世温安顿完最后一批难民,便与他一道穿过军帐,绕行每日准时操练的临时校场,来到了牧人谷低洼的风谷处。李世温因为接引炸点,不慎被冒头的火势蹭到,左耳边几缕发尾被燎了一下,一路上无论用手怎么压,那缕头发仍旧漫不经心地打着卷。
鹿山实在嫌他麻烦,便亲自拎来一个盛满水的桶,又递上一柄短匕,“费劲,削了它。”
李世温惊诧,“削、削发等于断义。”
鹿山递出的刀不收,李世温就拼命摇头。
迎着风,李世温用桶里的水胡乱地冲了把脸,默默无闻地将那缕不听话的卷发胡乱塞进束起的发髻里,到底没敢接鹿山递来的刀。
“鹿兄,我有点担心……”
鹿山坐在草垫上,拿匕首不断地剐着草皮,闻言“嗯”了一声,没接他话。
李世温借着桶里剩于的水,一边就着石头磨剑,一边道,“自从迎王爷出穹顶,他大多时候谁也不见,一个人躲在中军帐研究地形图。你知道的,他从穹顶出来的时候还受了伤,我带着军医去请过脉,还被他轰出来了,眼下云州城内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担心将军……”
“派出云州碑界的探子有消息吗?”
李世温默默摇头,“昨夜遣出去的,还没收到反馈。”
鹿山沉默良久,忽然道,“李世温,迎王爷出栈道时,你我都亲眼见过‘北耳’了。整座地陵除了胄坑中僵立的一千多具烈家草胄,就剩下分别陈列在南北耳室的九口棺材,其中‘北耳’的四口棺椁还是空的。”
李世温磨剑的手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恐扰着鹿山,连擦石头的动静都不敢放大。
鹿山陷入深深的疑虑,皱着眉说,“当时我是第一个冲进北耳的……王爷……他当时就站在那四口棺材前,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没说什么?”
鹿山落寞地摇了摇头,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的眼是红的……”
李世温手下一滑,剑落进桶里,水溅了出来。
鹿山默默蹭干鼻头上溅的水,将眼神移到背光的阴影里,嗓音愈发嘶哑,“……然后他就下令把穹顶里的东西一件不落地运出去。我便找来了祝龙,让他带人把甲胄和棺材小心抬走,这才寻了你,与我一同布火。”
李世温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凑到鹿山身边,试探地问,“鹿兄,你怎么了?”
鹿山紧绷的后背猛然一松,脊骨碎了般缩成一团。
李世温总觉得自鹿山从北耳出来就不太对劲,奈何自己笨嘴拙舌,又不知如何问询,便只能僵硬地坐在他旁边,帮他把晒透的日光遮了。
身后营中传来喊声,李世温应喝一声,转头对鹿山说,“王爷叫你过去一趟。”
鹿山站起来,拍了拍袖子上的土,不慎撞上李世温担忧的眼神,他定了定神,往那人耳后飞舞的卷发又瞧了一眼,铁面无私地说,“卷着,削了吧。”
鹿山走进中军帐的时候,薛敬正在沙盘前盯着某处地形查看。他没敢惊扰,只僵立在帘缝前,帮薛敬挡住了帐帘被风吹起时断续发出的响声。
“穹顶里的东西都安置妥了?”薛敬没抬头,随口问鹿山。
“都安置好了,靠近难民帐的位置圈了一片空地出来,李世温挑了专人看守着。”
薛敬朝他招了招手,鹿山走到沙盘前。
“你来看看云州这座城,寻寻破绽。”薛敬转身走回案前,端起一杯冷水,仰头灌尽。
鹿山歪着头,仔细瞧着沙盘中云州城的位置,试着分析道,“云州城西面有山,东南过河,水经东河往西流,两头是被官船封堵的水路,西山穹顶被炸,通进城内的炸道被封死,北边多沼泽洼地,攻城器庞大难行,恐成累赘,若要寻‘破绽’,眼下是不是只有南门这一条路可行。”
薛敬朝他投去“士别三日”的淡笑,“才几日不见,地形倒是分析得头头是道。”
鹿山神色严峻地说,“我娘也曾反复研究过云州城四周的地形。想必……是为有朝一日得见破城之战吧。”
薛敬走到他身边,抬手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握了握。
鹿山调整思绪,紧绷的后背不自然地松落,“王爷,你为何问我?”
薛敬道,“在你进帐之前,我刚问过祝龙同样的问题。”
“那他怎么答?”
“与你所言大差不差,也建议从南正门攻城。”薛敬绕到离云州更近的地方,指着四周地势,言语谨慎,“云中一带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此地比邻西沙、环抱利水、倚靠孤山,无论大军在这座城的面前如何隐蔽,都将无所遁形。”他浑不觉叹了口气,神色益发冷厉,“这无异于一场九地之上的硬仗,敌我双方几乎要将实际的兵备和战力一五一十地摆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
鹿山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暗箭难挡,全看明枪。”
“全看谁的‘明枪’够快。”薛敬盯紧云州的瞳孔一缩,“要掐准震鼓的时机,就得算好攻城的信号。”
鹿山道,“可这回和先前战鬼门不一样,上次二爷遣调东、南、西、北四方灯,是为了引战机依次入时,而且战局也大都发生在城内。眼下却是‘南北之争’,战局的范围更大、更广、人更多。二爷此刻身在云州,观演推断的信源有限,无论如何也判断不了攻城的准确时间。还有,如今西山穹顶已灭,萧人海势必会有进一步举动,说不准会对城内义军动兵。”
薛敬立刻道,“不是‘说不准’,他一定会对城内动兵。”
鹿山的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说,“那如果云州宵禁封城,二爷岂不是……”
薛敬在沙盘前缓缓踱步,脑中思绪不断——以他多年来对萧人海的了解,他那人手段狠辣,雷厉风行,此番鬼门一殁,等于同时帮北鹘楔去了多年来扎根心腹的毒刺。萧人海此前答应二爷绝不插手西山一战,也定是为了不费一兵一卒,坐山观虎斗,顺便还能在义军血战鬼门之际,提前一步备战此‘南北’之争。
萧人海镇守云中多年,军士兵强马壮,辎重充沛。而且据探子来报,为防南朝大军突袭,他这些年甚至在云中一带的山野里零零散散驻扎了不少隐蔽军。
是以此番攻城战,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允许二爷出城的。
“此刻若我是季卿,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在云州彻底封锁之前,将消息透出来。”
“但怎么可能呢?”鹿山盯着薛敬,语气加重,“别说一个活人,就算是一只鸟,萧人海也不一定肯让它飞出来。我看他巴不得将二爷握在手里,那便等同于握住了你的软肋,除非你心甘情愿舍弃,否则,就算届时你率大军兵临城下,亲眼看到他为人质,一定会心生杂念,寸步难行。”
薛敬握紧刀柄,深深吸气,“不,季卿一定会想办法的,无论有没有消息传出来,咱们总得试上一试。”
“你说,怎么试!”
薛敬立刻直起身,快速吩咐道,“去,挑百来死士,由你随我一起,今夜去一趟云州碑界。记得,别惊动祝龙。”
“是。”
云州碑界。
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正缓速前行。
赶车那人一路哼着小曲,旁边那位则是一个戴着斗笠的壮年。快到碑界时,赶车那人跳下来,将马鞭递给戴斗笠那人,自己则换了一条小路,赶在天黑之前回城去了。
暮色幽沉,马车继续前行。
谢冲出城这一路都未敢开腔,他端坐于辇中,一方面要随时警惕被捆成“粽子”的徐济荣离手,另一方面则需时刻观望车外的情况,避免萧家军发现端倪,围攻马车。
此刻,马车已成功离城,进入了距离城门十里地的碑界林。谢冲这才掀开车帘,朝那赶车的“琴师”谨慎地打量了一眼。
“等出了这片林子,先生就离开吧。”谢冲刻意嘱咐,“天色暗下,蛇鼠出穴,若再晚上一些,恐怕您就回不了城了。”
头顶枝冠攀绕蔓生,黑鸦呜咽,吵得人分不清随行的马蹄声。
斗笠琴师不言不语,只是面朝前方,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谢冲又瞧了他一眼,软剑默默紧握于帐中,试探道,“先生背影看着面熟,我们见过吗?”
“……”斗笠琴师依旧未答。
忽然, “嘶——”的一声,一只黑色蝙蝠中了邪一般,冲着正在赶车的斗笠琴师迎面撞来,谢冲拔|出软剑,原本想朝蝙蝠断去,不想他的剑锋在快要碰到蝙蝠时立刻收回,斗笠琴师的短匕顺势从袖中弹出,越过谢冲的软剑,朝那张着粉色肉口的黑色蝙蝠一刀扎去,立刻就将那只蝙蝠穿成了“蝙蝠葫芦”。
谢冲有意试他的刀速,此刻目的达成,随即无奈一笑,“顾先生扮成这样,难道是怕我一不留神跑回靖天,所以打算临走前杀我灭口吗?”
顾棠原本无意隐瞒,他朝幽深的林子深深地扫了一眼,冷道,“早知今日,十一年前在靖天城,我就该杀了你。”
谢冲不置可否,“现在动手也不晚。”
顾棠勒紧马缰,马车忽然定在了原地。
深林不断传来鸮咽,丛间仿佛有无数双正在偷窥这辆马车的鬼眼。
“现在倒是不需要我动手了。”
顾棠盯紧灌木中忽闪而过的光斑,铃刀慢慢拔|出,谢冲立时顺着顾棠的眼神往同一方向看去,只见无数要人性命的光斑闪烁林间,像是飘荡于林中的重重萤火。
耳边传来无数箭簇穿梭而来的声响,谢冲还未及反应,被撞倒的瞬间,一只弩|箭划破血雾,毫不留情地从天顶扎下来,直直地扎进那“麻袋人”的身体,谢冲瞳孔刺裂,都来不及听见惨叫声,徐济荣的脑袋就如开了花的瓢,直接被那一弩扎透了。
崩裂的血浆散泥般砸在他手心里,他挑出的软剑都还未及挡,就被头顶砸落的蔟簇箭雨震得不断闪躲。
马车车盖被无情掀翻,马儿受惊,扬蹄时掀翻车舆,拴在车辕上的车厢“轰”的一下被掀翻在地,无数重箭再次从草丛间射|出,谢冲不断于地上翻滚。
忽然,铃刀一阵急响,顾棠截断差点砸落谢冲身上的毒箭,怒吼一声,“妇人之仁。拔刀!!”
恶战当前,谢冲还未从惊愕中缓过来,就听见顾棠一声怒吼,他这才反应过来,怒火中烧,立刻从腰间拔|出软剑,卷起地上裂开的碎石,朝着射|来箭雨的方向甩了过去。
然而那些光斑一层覆盖一层,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
“人多,杀不完!”谢冲吼道。
碎石虽然击中目标,箭簇射力锐减,但顾棠伤重,耗不起拖延战,他忽然想起临别时二爷嘱咐他的——“不要硬拼,能跑则跑”,便立时卷着枯叶,翻身滚至一块巨岩背后,从袖中掏出火筒,朝天空“砰砰砰”炸了三下。
不消片刻,西南方急火升空,传来了回应的火焰,紧接着林中似传来千匹战马扬蹄的踏地声。
即刻间,四周箭雨骤停,那些暗中蛰伏的杀手似乎并不想惹事,见有援兵前来,立刻收敛攻势,不一会儿,就消失无影了……
顾棠撑着刀,走到谢冲身前,见他此刻被巨石挡着,形容有些狼狈。箭雨将那块岩石扎成了蜂窝,顾棠以铃铛相撞——“轰”地一下,岩石碎裂,瞬间化作齑粉。
谢冲惊魂未定,扶着断木起身,转头盯着已经倒在血泊中、已经被扎成肉糜的徐济荣,全身的血液几乎冲至太阳穴,扎得他突突直跳。
“看来不止顾某人要对谢总使杀人灭口,你们承恩阁也索性没打算让你活着回京。”顾棠言语嘲讽,带着阴森森的笑意。
谢冲僵立原地,无话可说。
“走吧。”顾棠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随口撂下一句,便朝着西南方走。
“去哪?”
“救兵来了,往方才亮火的地方走。”
幽邃的禁林中,明火执仗。
靳王此时就站在泉眼边的大石上,不远处的林间徘徊着数十匹头悬黑盔的高头战马,死士身披玄甲,金戟于烈火中铮铮发亮,肃目威严。
鹿山领着刚刚接头的顾棠和谢冲来到薛敬面前。
顾棠将怀中一本账册递给薛敬,“这是二爷让我带给你的。”
谢冲皱了皱眉,眼神惊疑不定。
薛敬不动声色地接过账本,朝鹿山扬了扬手,“叫他们多点两支火把过来,再找几个功夫好的,往深处追一追,看能不能抓几个要人命的活口。记得,见好就收。”
“是!”鹿山领命后,即刻去办。
不一会儿,深处马蹄声矫健,数支火把燃起,将这见方大的林间映成白昼。
谢冲怀揣一百个疑问,在灼起黑油的火把边熏成了一盏不会动的冰灯。
薛敬一边慢悠悠地翻看账册,一边朝谢冲那见了鬼一样的脸色瞄了一眼。
再一盏茶的功夫,数匹战马奔回。
鹿山前来复命,“王爷,百来见方的‘池子’里没见到一条见光的‘鱼’。”
谢冲双肩一紧,一盏“冰灯”顷刻间熄了火。
“不出所料。”薛敬抬头看向谢冲,“那么,谢总使看明白了么?”
“看明白了。”谢冲全身一紧,喉咙像是被滚热的鲜血无辜烫了一下,声音嘶哑,“就如顾棠所说,有人早已埋伏暗中,就等我带徐济荣出城后便立刻下杀手。可……可为什么?”
薛敬将账册卷成书卷,缓缓敲打于左手掌心,“我猜这一路出城的时间、路线和地点都是季卿估算好的。顾大哥应该是故意扮成琴师的样子,一路跟随着你的马车,护送你出城的。”
“护送……”谢冲不明所以。
“没错。”顾棠接道,“是临行前二爷特意交代的,他说不知敌人深浅,让我不要死战,能跑则跑。我原本备了烟弹,马车车辕下还拴着几捆火药。朝天空发射信号火仅仅为仓促一试,我原本是想,大不了再效仿一次无名谷中解困二爷的戏码,等他们冲上来时立刻点火,却没想到……竟然真的巧遇王爷的人马在四周巡逻。”
薛敬点了点头,“本王原也没带多少人。唯恐敌众我寡,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没敢现身,只嘱咐他们以枯散枝叶缠于马尾,在这片林子里拖泥带水地遛了几圈,听着虚张声势,倒是唬住了人。那些人原本就为暗杀,根本不敢惊动附近军营,所以一看见鹿山发射的火光,立刻脚底抹油,早跑得无影无踪了。还有么?”
顾棠道,“二爷嘱咐我——‘无论如何,只保谢冲。’”
谢冲下意识地松开掌心,凝固的血水似已龟裂成冻结心骨的泥胶——那是徐济荣头骨迸裂时喷溅出的血。
“为何?”谢冲问。
薛敬缓步他面前,将那卷账册塞进他手心,沉声说,“因为季卿的意思是——只有此番涉派北上的金云使只活谢总使一人,您这条南下返京的路才能长风无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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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6章 第四五六章 问鼎之战(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