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六、灵蛇
“可是……”
“没有可是。”二爷平静道,“你尽力了,不逞英雄,知道保住自己的性命,哥哥们不会怪你。有时候,既定的战局不能只凭一人之力扭转,你是个好孩子,大可不必自责。所以……那日你遇见林竟,其实并非偶然,对么?”
“我确实是从万八千封锁的寨子里逃出来的。林总兵问我,怎么就我一人时……我……”小敏小心翼翼,万分愧疚地说,“我说我贪生怕死,是真的。蛇阵不奏效,我就想着赶紧出来找救兵。可是天地浩大,我能去哪儿呢?在过千丈崖的时候,不巧遇见暴风雪,我就昏死在了路边。幸好林总兵前往九则峰借粮,我无意间被他救起,便只跟他说了……我该说的话。”
“来,过来。”二爷伸出手,将他揽进怀里,像抚摸流星那样,头一次悉心温柔地揉了揉他脑后凌乱的发髻。
小敏委屈巴巴地再次哭出声,贴在这人的心口,他才感到心中竟是安稳的。
这在他为数不多的少时记忆里,好像还是头一次。
少年人,十分倔强究竟做给谁看呢,既然身处桀骜轻狂的年岁,便当有放肆哭笑的资本。
“二爷,葫芦巷、杀门井……这些地方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人间真正的‘炼狱’应属岭南花阳的‘百草阁’。您曾见过自三岁起,就生长在蛇池里的药童吗?”
二爷蹙起眉,沉吟片刻,“‘蛊蛇煨毒,必寻寄主’原来是这个意思。百草阁制出药和毒,都是专门供运北方的吗?”
小敏点了点头,“四爷在伦州城发现了蛇尾河地下浅滩处搁浅的一艘沉船,那艘船就是在通连南北的这条航路上,专门运送‘药童’的镖船。镖行起鸢令,上头挂着蓝鸢镖局的镖旗。只不过过去了几十年,那艘船已经破了。还有……”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二爷,“这是我临行前,四爷让我当面交给您的东西。他和五爷在三岔口的榕树林中,曾经遇见过一个想要刺杀蓝清河的铃刀刀客。四爷让我告诉您,那个杀手必然是个熟人,他说鸿鹄有叛徒,那个叛徒应该已经在山中藏匿了很久,甚至一直在我们身边。”
二爷拿过包袱,解开之后,就看见了那面暗红色镖旗上绘着鸢尾的标记,和起鸢令的图形一模一样。
“四爷五爷如今怎么样?”
“我离开伦州之前,杨辉曾经派出饮血营击杀过他们。他们联合了当地一些受迫害的百姓组成了一支义军,大概有一千人不到,和饮血营在伦州正阳街上对峙过一次。还好四爷机警,和五爷联手声东击西,将葫芦巷的地牢解救了。”小敏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因为知道船运走伦州城的具体方位,所以是提前从三岔口上的船。林总兵前往九则峰跟三雪姐姐借兵时,确实如您所说,是我执意要跟他去的。在九则峰上,我们收到了一封余广志的信,他携带您的鸿鹄总令,又说了四爷五爷在伦州城寻药的事。于是……”
“于是你才自告奋勇,想要去伦州帮忙寻药。”
小敏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要寻药童,我就必须想尽办法混进伦州城的葫芦巷。只有我知道那些药童手上的标记,所以我必须要去伦州城。”
二爷不禁对他露出钦佩之色,“小子,往日我倒是小瞧你了,这份胆气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小敏连忙摆了摆手,推诿道,“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想报答你们。当年若不是您的那道令,和四爷一时心软,说不定我早就死了。”
二爷不愿纠正他,便任由他将这粒种子深深地扎进心土里。其实,又哪里是自己和蓝舟救过他,原本就是他的师父将他从百草阁一把扯了出来,助他走出那个“地狱”,想他亲眼看一看这还算善良的人间。
说到底,这事也真有些造化弄人,蓝鸢镖局从上至下经年累月、劳心劳力挖出来的血坑,没想到竟都叫蓝舟一件件一桩桩、误打误撞地填平了。
当真因果循环,往复不休。
“然后呢?”
小敏道,“然后,我就从三岔口上船,与那些难民一起被送进了葫芦巷。我知道药童就混在葫芦巷的那些孩子群里,所以我只能用这个办法去找人。百草阁运药的过程十分谨慎,一直以来,那些镖船都是通过起鸢令和蓝鸢镖局的‘蛇信’运至伦州城的。药童身上的血可以不断再生,所以从活人身上取血,往往能救百许人的性命。所以这些年来,真正运往伦州城、等待取血的药童一共就不到十个。况且,要炼制成一个‘药童’,至少需要十年之久,所需银两之多、药材之珍贵、条件之苛刻,难以用三言两语描述。甚至还极容易失败,光是我守鼎的那一年,不幸被‘炼’死的药童就有近百人之多。”
“百人?”二爷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孩子,哪里去寻?”
“从民间买,或者从受灾的地方收。”小敏小心翼翼地说,“但大多是买来的。那些孩子的父母没钱养,就用这种方式做置换,能赚不少钱。而且,药童买卖不分男女,身体越是健朗越好。因为越是健朗,越能抵得住蛊蛇侵体。”
“那一年经你手炼制成功的药童有几个?”
“两个。”小敏道,“十三年了,刚刚好两个。”
二爷忽然脸色一变,“这么说……那个阿灵……”
小敏颓下肩膀,悲色浮上眼睑,“阿灵手腕上的朱砂鹤羽,是我亲眼看着师父纹上去的。她被送进百草阁的那一年,还襁褓里的婴儿,是我亲手摘下她腰间的虎头铃。我没想到,十三年后伦州的葫芦巷,我又遇见了她。我没想到竟会是她……”
他忍不住擦了一把眼角的泪,似乎含着难以明说的愧意。
“你方才说,十三年前经你手炼制的药童应该有两人,那另一个就是那个打翻药鼎的孩子吗?”
“是。”小敏说,“但是他当年打翻了药鼎,肯定没有活下来。如今我能够确定,此刻云首手中没有解药。”
二爷立刻转身看着他,审慎地问,“为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炼制药童至少需要十年之久。阿灵到百草阁之后一直养到两岁多才起炉入药,到今年此时,她是最后一批能成功‘出药’的药童。就算蓝鸢镖局没有被灭,百草阁如今还在,那再要取得新的药童,也得等明年了。况且,引血入药必须有蛊蛇在旁,二爷,您中过此毒,您应该知道,若无蛊蛇蛇毒作为引子,即便有药童,两者也无法相融。”
原来如此……
二爷恍然大悟,当日穹顶之中,靳王用解药为自己解毒时曾说过——他养在身边的小青蛇是岭南的蛊蛇,蛇毒遇见“行将”,会将这人变成一口炼药的炉鼎,再用这药鼎中的血作为送服那枚青丸的药引。于是,青为木,木遇血成火,火为引,能在片羽之内将行将驱散,天一亮,人就好了。
而那张画着解毒之法的黄色蜡纸上,分明画着一只仙鹤和一条蛇。燃烧的蜡油聚攒入池,一盏将要燃尽的孤灯,灯蕊便是那朵绽开的红梅。池边一只垂死挣扎的仙鹤,鹤足正被一条蛇死死地缠绕着。
——油铸灯,灯落油,再入江海。行将就木,油尽灯枯之际,需两人互为药引,互铸药鼎。
朱砂鹤羽,青皮蛊蛇。
原来互为药鼎的两方指的实则是“巫童”和“药童”—— 一条蛊蛇,一只仙鹤,一黑一白,一阴一阳。
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寒暑轮转,算为一个圆周。(注1)
好阴绝的手段呐,原来这行将的解法原来竟还有这样一层深意——两个孩子,一个成蛇,一个为鹤,是天敌,也作救赎,两者缺一不可。所以当日王爷救他时,用自己的血引毒,其实就是因为他曾在给自己取饮血夹时,就已经被蛊蛇咬过了。他自己作为“药人”,再与杨辉给的药童的血制成的药丸两者相融,才是那日解毒的关键。
二爷忽然想到了什么,再次慎重地看向小敏。
小敏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二爷,咱们只要找到了阿灵,她是鹤,我是蛇。我两人一起,可以解六爷身上的毒。但行将凶险万分,务必要在时限到来之际——也就是今夜子时。”
二爷瞳孔一缩,心口猛然失衡地一跳,“今夜是他的时限。”
“若是错过了时限……”小敏窒息般地叹了口气,艰难道,“咱们还是尽快找阿灵吧。”
二爷竭力压制狂乱地心跳,紧紧闭上眼,“小敏。”
“在。”
“我们尽力而为,要先拿穹顶。子时之前,我一定想办法将王爷带到这里。”
小敏上前一步,“二爷,那我呢?我要去找阿灵……”
“若我猜得没错,那带走阿灵的人,定会按时将她送来的。”二爷掐住凭栏处的竹节,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痉挛般地颤抖起来,竹刺扎进皮肉,他都没有反应。
“那我……”
二爷沉默片刻,强自镇定地说,“听话,你好好看着远竹轩,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开门,也不要心急之下往外闯。今夜外头要大乱,西山那边……可能会很吵,若是害怕,就去柴房里躲一躲,柴房里有个比你大一点的孩子,胆子比你还小,他若是害怕想逃,你就帮我把他拦住。只要不伤及他的性命,你用什么手段,我都不追究。”
小敏犹豫了一下,终是听话地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守好这里。”
这时,门外巷口传来嚷声,似是一群人嚷嚷着往东河那边去。
“二爷,那是什么声音?”
二爷走到门边,贴着门缝听了一阵,却觉吵声有些远,听不真切。
“我去看看。”
“我跟你去……”
二爷回头下令,“看好这里,记得你答应我的。”
小敏便只能乖乖地点了点头。
二爷随即换了一身黑衣,戴上斗笠出了门。
他一人沿着云城东河向西走,临岸垂柳落尽杨花,飘絮如浮雪,擦过河面时,正好簇拥在岸边的芦苇荡中。
方才从灯柳巷子穿过的人,各个往一个地方簇拥,前方人群渐密,他们统统挤在河边,像是正从河里打捞着什么。
忽然“哗啦”一声水响,一个麻袋从水里被打捞上来,一人解开麻袋,就听一声撕裂凄厉的惨叫从人群中传来。
二爷快步走过去,凑在人堆外头,仔细听这些吵嚷的百姓交谈。
身边一老妪叹道,“可惜啊,多好一小伙,怎么就被沉河了呢……”
“是啊,叫杭老太日后怎么活啊……”
二爷抬头瞧着伏在尸体上哭得声嘶力竭的老妇,低声问那老妪,“老人家,这人是谁?”
“是东河边打渔的杭老三,是个棒蛮力,平日里不捕鱼的时候,接一些渡人过河的买卖,这不,今天一早的买卖没做成,命都搭进去了。”
在杭老三的母亲悲痛欲绝的惨声中,另一个渔民也凑过来,“听说这杭老三接的是凤栖阁的买卖。”
二爷隐在斗笠下的眉间微微一蹙,他立刻钻进人群,来到已经僵硬的沉尸旁。
“早晨这边出了人命,好像还死了个丫头呢,也是凤栖阁的琴师。听说也是从岸边扔下去的,‘噗通’一声——”
“我也听人说了,这堤岸上都是血,流了满地啊……”
“哎,世道乱呐,是哪家的丫头这么惨,好端端的怎么就死在这了……”
“东街可不就是乱,那凤栖阁还没改名之前,可是云州出了名的妓|馆,说不好是得罪了哪个大人物!”
一群人各个犹如亲眼所见,将案发时的一切描述地绘声绘色,到了最后简直演变到了不堪入耳的猜度当中。
只那老母亲的哭声格格不入,尤为刺耳。
二爷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将老人家扶起来,然后架着她不听使唤的双腿从挤闹的人群中退了出来。
“我儿……我的儿……”
二爷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了一旁打捞尸体的渔民,“这位兄弟,麻烦您疏散一下,再帮这位大哥置办一副棺材。”
那人接了一张银票,点头哈腰地笑了笑,连忙办事去了。
二爷扶着老人家走出河堤,一个字没问。
老太太悲伤过度,说话颠三倒四,只反复地嘟囔着几个名字,“慧啊……那丫头说好了的,怎么就变卦了呢,佟子也是个好孩子……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怎么就把他一个人撂在河里了呢,河水多冷啊……冰还没化完呢……”
二爷无言以对,只能又塞了些银钱,雇了辆马车,暂且将老太太送回家去。
简单一番询问便知,这杭老三是与凤栖阁的琴师相约好、今早来接他们渡河的船夫。他不到天亮就等在东河河堤,有暗号、也与带头的琴师商量好了既定的渡河路线,然而这杭老三仍然在琴师任务完成后返程时,被人提前灭口,渔船也被划到了河中,任意漂着。
目送马车远走,紧临的巷子里又传来吵嚷声,如今云州城四处乱战,各方人马汇聚于此,琴师送火|药这件事算是他布下的、最至关重要的一环。
然而如今看来,一场已成定局一旦出现缺漏,纰漏的部分便必然生出无数错枝,亟待更多的谎言弥补。
凤栖阁……琴师……火|药……布排路线的泄露……
还有……内鬼。
二爷取下斗笠,注视着对岸凤栖阁的方向,眼见东方火云渐燃,月灯如昼,江水渐沉。
夜露微凝,刚入亥时。
“王爷,望你那边,一切顺利。”
注1: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出自《易经·系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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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第三七六章 灵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