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七、绣鞋
长廊尽处的角落里,忽然从柱子后面探出了一只脚,她的脚步有些踉跄,紧随其后的连凤担心地扶着她,生怕她走路快不小心摔了。
“姑娘,别去前院。”
翁苏桐懵懵懂懂地回过头,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哪儿。
连凤紧跟上去,“姑娘,别去前院,那边还不干净……”
翁苏桐往前院的位置看了一眼,失焦的眼中尽是惊吓,她神色游离,似是一条瞎了眼、离了水的碧鲤,裙摆下头的一双藕色绣袜的脚上还弄失了一只鞋。
“姑娘,你另一只鞋呢?”
“鞋?”翁苏桐陷入慌乱,“我的鞋呢……鞋……哦对了,我落在梧桐树底下了,少爷还帮我找呢,我的鞋呢?怎么找不到了?”
她疯疯傻傻的样子让人害怕,连凤连忙搂住她,“别怕,我去帮你找鞋。”
连凤四处寻找,忽然看见廊下的草丛里掉落着一只粉色的绣鞋,“找到了,姑娘,我去给你取来。”
她连忙从廊边的凭栏翻了过去,从草丛中捡起了那只绣鞋,可等她再次爬上来,却发现翁苏桐已经不见了。
连凤吓得喊了一声,却依然不见有人回应。她大惊失色地跑到前院,忽然看见翁苏桐正站在一片血泊之中。身侧一众下人皆不敢拦,任她一人站在中央,全无恐惧。细风扶柳,同样也将她的长发吹起。她神态自若,或可说悠然自得,犹如荷塘中轻绾发髻的仙子,又如同一只落于彼岸花丛、被折断翅膀的粉蝶。
“姑娘……”连凤上前一步,想去扯她的衣袖,却被她唇边绽放的笑意吓了一跳。
“凤儿,这里真美。”
连凤手足无措。她脸色难看地朝不远处、刚刚被抬走的两具尸体看了一眼,又急忙收回眼神,“姑娘,我扶你回房吧。”
然而翁苏桐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扯起连凤的右手,轻声说,“凤儿,陪我到处走走吧。”
连凤起初犹豫不决看,但深知翁苏桐执拗的个性,于是便任她牵着,惶惶不安地说,“姑娘,咱们到后院转转。”
连凤扶着翁苏桐走出前院,带着她在后院绕了几圈,将她绕累了之后,才将她扶回屋内,顺手从腰间扯了帕子出来,蹲下身,脱下她的鞋袜,替她将脚下的污泥清理干净后,又去打水为她清洗了一番。
“凤儿,你为什么不走呢?”
连凤一边动作,一边心甘情愿地说,“姑娘,这问题你每日问上一次,我这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你放心,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翁苏桐眼中的光在这一瞬间黯淡下去,她抱起膝盖,缩在床上。
“姑娘……你冷么?我给你添床被子。”
翁苏桐浑浑噩噩地摇了摇头,冷不丁地笑了一下,眼神又恍惚了,“凤儿,你不知道……十年前,我见过方才那样的景象。”
连凤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那时的云州已经破城了,我从帅府的废墟里扒开那些碎石头,看见满院子都是血……我筋疲力尽地倒在血泊里,看见夫人就悬在房梁上,她还没来得及闭眼呢。她以前对我最好了,总是把最好看的珠花送给我,她说‘女孩子年轻的时候,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是为悦己,不是为了取悦别人。’她说我长得好看,适合戴藕粉色的珠花。愈梅簪……就是她亲手戴在我鬓边的。”
翁苏桐每每陷入过去,眼神都会不自觉地变得迷离深邃,“可是那一天……帅府没了,夫人也死了……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从残垣断瓦中爬出来的,那记忆很模糊……”她死命地摇了摇头,“我只记得,后来我将夫人从房梁上放下来,用石头垒出个遮雨的墙。我在她身边跪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我没有哭。”
连凤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道如何开口。”
“是关于我哥吗?”
“是。”连凤道,“我想问的是,这十年来,你为什么会与他形同陌。我逃到狼平溪谷,刚刚被三爷找到的那段日子,一直是他在照顾我。他把我当成亲生妹妹,还跟我说了一些关于姑娘的事。”
翁苏桐这才看向连凤,“他说我什么?”
“他说……他有一个妹妹,长得很漂亮,打小就喜欢打扮,一次你不小心将他送你的簪花摔坏了,他又给你买了件一模一样的哄你开心,可是后来你无意间打听到价钱,怕因为自己一时贪心而连累哥哥卖身还债,便敲开了官家的大门,说要替哥哥‘赎身’。我当时听得七七八八,也没太上心,后来见到了姑娘,才知三爷说的妹妹就是你。”
翁苏桐轻轻地摇了摇头,神色落寞,“是啊,那时候多好。我们两兄妹在帅府里,他在前院跟着陆叔叔为少爷和元帅做事,我在后院,照看少爷们的起居。可是后来……我们做了一件错事,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后果……”
“是什么?”
翁苏桐却慢慢摇了摇头,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是我的错,若我不说,少爷也许就不会死了……”
连凤听出她话音中的异样,连忙栖身上前,仔细地询问,“姑娘,你还知道什么事吗?你还隐瞒了什么吗?”
翁苏桐忽然缩了一下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身体,咬着惨白无色的嘴唇,痉挛般地摇着头,“我不能说……不能说……我不能告诉他……我一个人,好过两个人生不如死……”
“姑娘……”连凤抓住她不断抠挖自己头皮的手指,将她整个人梏进怀里,柔声哄道,“别怕,不想说就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别这样折磨自己。”
翁苏桐的记忆又开始出现混乱,她咬破的嘴唇渗出血,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又觉得甜,便笑着抓住连凤的手,小心翼翼地说,“少爷,我想吃无名巷的桂花糕,你买给我好不好。”
“好……我这就去买。”连凤连忙起身,跑去桌前,倒了一杯茶回来,“来,喝点水,这里头有凝神的药,你能安静地睡一会儿。你睡着了,我就去买。”
翁苏桐听话地含了一口水,安心地躺了下来。
连凤又陪了她一会儿,听她呼吸平稳,便悄无声息地起身,打算去后院吩咐下人买桂花糕。
她走后,翁苏桐便慢吞吞地睁开眼,躬身床边,将口中含着的一口药茶吐了出来,那里头有令人昏迷不醒的麻药,喝了就能已睡不醒,睡着了就不能出门了。
她披上一件单衣,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便循着记忆中的路来到了总督府院后的地牢门口。
地牢内,萧人海带流星走到了地底二层。
这个地牢是他们驻军云州之前留下的,年代久远,是以石壁斑驳,几近嶙峋。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带你来看看云州地网,顺便看看‘他们’。”
流星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萧人海脚步一顿,转身看了他一眼,继而伸出右手,毕恭毕敬地说,“殿下,地面湿滑,当心脚下。”
流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手,萧人海抓住流星的手,微一用力,便将少年抱了起来,等走过这段曲折蜿蜒的泥路后,又在一片干爽的地方,将他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流星刚长过萧人海腰线,这一路过来,萧人海都极有耐心地与他讲述了这座地牢修建的年份,以及这座地下迷宫通连的地方。
“大人,你说这座地牢原本修建的目的不是为了关人?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仓储。”
“仓储?”
萧人海指着两侧不断出现的甬道,越往深走,湿气越重,墙壁上溢出的水珠也越多,流星抬头朝四周看了一眼,见每一个甬道都扎着火把,甬道深处还有士兵严防死守。
“很多年前,北方征伐混乱,各州府之间相距甚远,往往一旦开战,应援不及,粮草不济之事时有发生,是以常有被困城池因累月的饥荒而导致生灵涂炭。”
“那些人……是被饿死的么?”
“他们是因烧、杀、抢、夺,甚至‘互食’而死。”
流星打了个哆嗦,“互食……”
萧人海“嗯”了一声,慨叹道,“殿下,这世间有太多纷争,都是你看不到的——夫妻卖子、父子互食、人伦倒转、黑白不分……不光是在战乱之时,和平之年,也常发生因饥荒而互换子女饱食之事。大多时候,大军攻至城门,往往只要围着城外筑起一堵人墙,不出一个月,城门必破。”
“不费一兵一卒吗?”
“不费。”萧人海道,“城内若是没有水源和粮草,困在城内的百姓自然活不下去,我们只需要切断他们的援军从临城远道送来的补给,逼得他们内部残杀,相互蚕食,久而久之,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城。”
流星似乎有些明白了,“大人……您说的,我懂。但是……和这里的密道有什么关系?”
“我方才说的,是没有粮草储备的情况。但若是有,结果将截然相反。”
“怎么讲?”
“如果一座城中有足够的粮草储备,两军对峙一旦变成了‘持久战’,那要比拼的,便是哪一方更能有足够的本事消耗得起。只要粮草充足,被围住的城在合理运兵的情况下,说不定足以转败为胜。所以云州城中的这些密道,实则都是用来做仓储的。修葺这些密道的人,运兵娴熟,且极有建树,懂得因地制宜,取长补短。云州城临山而建,本就不缺水,只要将城内的储备粮维持在一个恒定的仓储上,短时间内便几乎不会发生城民暴|动的情况。城内守军只需一致对外,不必既攘外又安内,军民一心,便可顽抗敌军。”
萧人海不疾不徐,“在南朝的征战史上,曾经有过一场类似的战役——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太原大战。在太原城,对战的双方是南朝的正规军和五王叛党。五王意欲夺城,于是在太原城外死守一个月,当时的太原总兵意欲投诚,所以将城内征集的粮草全部运了出去。百姓活不下去,因此寻衅滋事,矛盾越闹越大,烧杀抢掠无一不做,最后,太原城乱了……城内尸骨成山,城外叛军压境。”
“然后呢?”
“然后……西北有一位义士名叫高凡,他当年带领义军想要奔袭太原,解救太原城被困危机,偏偏不巧的是,因为布兵一事败露,高凡被五王叛党斩于马下,他所领义军也被悉数剿灭;然而高凡此举依然为远在云州城的宣南王赢取了足够的时间,宣南王帅军攻至太原,帮助南朝大军诛杀了叛党,太原城危机得解。”
流星向来问题就多,他皱起皱浅浅的眉毛,又问,“我听二爷说过……十多年前,云州城陷落时,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破开了城门,当年真是有人从里面帮你打开了城门吗?”
萧人海笑了一下,避重就轻地说,“只是打开城门,不足以让整个云州献城。”
流星惊道,“那还有什么?”
萧人海回过头,看着这位年仅十一岁的小太子,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太子爷,按说,微臣应当对您知无不言,但微臣明白,您这颗心并不在我们北鹘人身上,您牵挂着南朝,牵挂着你的二爷,所以我暂时不能告诉您真相。但有一点,您要永远记得,微臣永远效忠于大皇,效忠于您,微臣此生别无他求,只愿帮您踏平天下,打下更多的城。”
“可是……踏平天下,何谓‘天下’?”
“天下——便是心之所往,足之所至,便是九州四海,目之所及。只要太子殿下想要,我们就势必拼死抢过来。”
流星的眼神并不如萧人海那般,眼中尽是热忱向往和孤注一掷的烈火,他轻轻地抿了一下嘟起的小嘴,微微低下头,“大人,我曾经问过二爷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问他……那些征伐他国的士兵,为何赢了仗,并没见高兴?为何那些胜利的国家依旧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他们不是应该为胜利而载歌载舞,庆贺来之不易的辽阔疆域吗?难道……他们也经不起连年的战火。”
萧人海好奇心起,不禁笑了一下,“哦?那他怎么答的?”
“他说,当你什么时候不往枕头边上藏吃的了,什么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