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七、破风
胡立深正蹲在马厩里拌草料,他身后蹲着几个一直跟随他的小兵,其中一个便是曾跟他去云州城秘密迎接靳王的小子,他们一群人还在桑乾河边抓过鱼。此刻,那小兵慢吞吞地挪到胡立深身边,小心翼翼地说,“胡哥,李大哥已经离营快十天了,你说他见到王爷没有?”
“嘘——”胡立深一手的马饲料,只能用肩膀撞了一下那小兵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警告道,“小点声,李大哥是偷着翻断红崖出去的,你这一嗓子出去,要是被那些人听见怎么办。”
那小兵下意识地嘟囔,“我声音不大啊……”
“还不大呢,马都被你吵烦了。”
那小士兵委屈巴巴地说,“胡哥,我就是担心王爷,担心李大……副使,他如果找不到王爷,王爷就不知道镇北军营的情况,咱这仗……还能打吗?”
胡立深咬着唇,干裂的唇皮差点被他咬出血。
另一个凑上来交谈的士兵块头大点,声音更粗犷,年龄也稍微比胡立深大点,大家都喊他“胖哥”,这胖哥说,“小胡,王爷要是不回来,这仗是不是没法打了。我还等着这一战开打,多砍几个敌军的人头记记账,我这刀可都生锈了。”
“是啊,胖哥说的是,我也想多砍几个人头,往我那本子上记数。他们砍了我家几十条人命,我要百倍还回去。”
“是啊,小胡哥,什么时候开打啊!”
“要是大将军不下令,咱们自己打!”
“对,自己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想到越说越恼,几乎所有在刷马的士兵都围拢上来了,东西南北、哪个地方的口音都有,叽叽喳喳地都围在胡立深耳朵边上。他脾气本就不好,此刻被众人一拱,脑子立时“嗡”的一声,多日来努力压制的怒火被顷刻间点炸了。
“吵吵吵!你们吵什么!我不想打吗!?大将军不想打吗!”胡立深猛地站起来,立时甩翻了好不容易拌好的马饲料,他红着脸低吼,“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抬头看看这些穆家死士,他们把大营堵死了,出兵就是个死!你们手里有刀,肚子里有气,脑子里长草!就你们……出去还没砍一个敌军,回头就被自己人捅死了!”
这几人没料到胡立深火气这么大,一瞬间都傻眼了,闭上嘴大气也不敢出。
那胖哥年龄大,胆子也大点,这会儿他慢吞吞地凑过去,将那摔翻的饲料盘翻过来,用铲子铲起散落一地的饲料,好生盛回盆子里,推到身边一匹棕马的跟前,那匹马优哉游哉地低头吃了起来。
这马儿吃东西的声音好像比劝说管用,胡立深忽然间像是一个被扎破了皮胆的球,瞬间泄了气,他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走到那匹棕马面前,顺手摸了摸马头,咬着牙道了声歉。
这时候,从马厩旁经过两名死士,其中一人手中端着托盘,盘子里搁着羊肉和酒壶,这胖士兵往那死士身上看去,见他忽然耀武扬威地瞪了自己一眼,嘴里还不三不四的骂骂咧咧,胖哥本来就一肚子火,这会儿那死士几句骂倒是彻底将他的火点燃了,还没等胡立深反应过来,他便猛地冲了上去,一把扯着那死士的后领往后一拽——
“他娘的,老子上阵杀敌的时候,你们这帮孙子还在靖天吃奶呢!刚才骂谁呢!敢骂我们王爷,我看你是活腻了!”一边怒吼,胖哥一边扯着那死士的头发就往地上拖。
“啊啊!”那死士本来是去送饭的,身上也没配刀,徒手跟着蛮力十足的胖哥打,瞬间被摔得脑子一懵。
旁边那死士见状,冲上去帮忙,一边骂一边吼,一边还不忘了跟这胖哥瞎蹬腿,不一会儿,三个人缠斗在一起,那胖哥也不管自己的胸口被另一名死士打得有多狠,只死命拽着瞎瞪眼死士的头发不松手。
眼看那死守头顶一撮一撮的头发被薅得只剩头皮,三人打得屁股开花,惨叫声比鸡叫还大,胡立深这才一下子回过神,当即嚎了一声,“愣着干什么,劝架啊!”
几个人本来在马厩里看戏,这会儿被胡立深一嗓子吼回了神,连忙上前劝架,几个人滚在泥地里,化身一个巨大的泥球。
马儿们都被吵醒了,倒成了在一旁观戏的看客。
“都住手!”
背后一人高喝一声,胡立深劝架的手一滞,立刻回过身,就见穆安脸色不善地站在他们身后,手中还端着一个紫砂壶。
他所住地营帐离马厩最近,就在靠近军营最西边的方位,倒是离陈寿平的主帐极远,所以这打架的声音刚刚好传到了穆安耳朵里。
胡立深一身是泥,也就比地上滚在一起的几个人稍微干净那么一点,他喘了口恶气,对穆安没规没矩地说,“穆统领,管好你手下,学会正眼看人。”
穆安走过来,冲胡立深微微点头,非常圆滑巧妙地说,“小胡将军说的是,我这些手下常年养在京中,游手好闲惯了,倒是将京师里那套目中无人的派头带到军营里来了,还不快给小胡将军赔罪!”
那死士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捂着快被薅秃的头皮,对胡立深道,“是我二人目中无人,您大人有大量。”
这些先遣军的士兵无不义愤填膺,心里那团火苗哪里是这两人两句话就能盖过去的。穆安心知肚明,所以又道,“胡小将军,我听闻靳王殿下是非明断,既然你们在他手下当差,是不是也应学着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在军营中肆意扰乱军纪,目无军法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胡立深气得哼了一声,狠狠地用眼角挖了一眼那两名死士,又对穆安说,“穆统领,这话您还是对您儿子说去吧,他私自出兵,酿成重罪,还牵连大将军一起受过,穆统领哪里来的自信,跟我们这些人提‘目无军法’。”
“……”穆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中的紫砂壶倒是成了泄愤的对象,险些被他捏出裂痕,但是念在自己的儿子做事的确理亏,于是便立刻带着息事宁人的笑意,往胡立深这边走了两步,转头问那抓着头皮的死士,“你们方才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惹到小胡将军了?”
那死士以为穆安要为自己撑腰,于是扎着马步,义愤填膺地说,“回禀大统领,我二人是要给少统领送饭,经过马厩的时候,只是朝那胖子看了一眼,他就扑了上来,还说我瞪他,他不瞪我,怎么知道我瞪他!”
“你放屁!”那胖哥怒喝道,“明明是你骂我们是死了主子的狗,你连我家王爷都敢骂!你才是没主的狗!!”
穆安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他朝那嚷嚷的死士看了一眼,又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羊棒骨和酒壶,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戴着重罪还敢喝酒吃肉,老子真是养出了个有出息的好儿子。”
话音未落,穆安忽然抬手,猛地将紫砂壶砸在了那名带头惹事的死士头上。只听“啪”地一声重响,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名死士捂着冒血的额头倒在了地上,全身抽搐了一阵,便晕死过去了。
“统领!”另一名死士“砰”地跪地,正好跪在一片稀碎的瓷片上,也不嫌疼。
胡立深惊诧不已,另外几名先遣军无不张大了嘴,震惊地看着穆安。
“将他带到本统领看不见的地方,从今往后不准他再在营中效命。”穆安淡淡一笑,端着一副大义灭亲的正义之色对胡立深说,“胡小将军说的没错,穆某的儿子确实有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从今天开始,我不但要禁他的足,还要断他的饭。带走!”
穆安低喝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马厩。另一名死士紧随其后,连忙拖着他的同伴离开了。
胡立深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旁边正捣鼓盔甲的胖哥走到他身边,惊疑不定地说,“小胡,这穆统领怎么回事?那穆争鸣可是他亲儿子啊,见过狠的没见过这么狠的,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这……算是大义灭亲?”
穆争鸣也不理解了,这穆安有点过于大义凛然了。
“胡……胡哥……不对啊……”
胡立深低下头,见着那小瘦子士兵正蹲在地上,拿着一块羊棒骨仔细地嗅,“喂,你干嘛呢!才几天没吃着肉了,这么馋!”
“不、不对劲啊!”那瘦子抓着棒骨爬起来,将它戳到胡立深鼻子前,“我鼻子没问题吧,这棒骨是……是……馊的。”
胡立深连忙吸了吸鼻子,全身立时一僵,“不好!!”
胡立深也算是反应迅速——这根馊掉的羊棒骨被好端端地捧着往穆争鸣被关押的帐子里送,连续三天,每次他们经过马厩前,都要往马厩这边看上几眼,就好像故意要让他们看到一样。
陈寿平前几日单独给胡立深安排过任务——要他以伺候战马为名,蹲在离刑帐最近的马厩里盯穆争鸣的梢,坚决不能让他出问题。
此时此刻,胡立深全身的毛刺几乎都从血管爆出来,他立刻明白过来问题出在了哪儿——如今整个镇北军营中只他们先遣军被彻底控制了起来,和王爷有关系的人全部被架空,连小军医豆子都不知道此刻被关在了什么地方,怎么就他们几个人还能够没人管没人问地蹲在马厩里伺候战马。这分明是对方故意给陈寿平留了破绽,刻意让他留下几个“活人”在马厩边当做“人证”,一旦穆争鸣真的失踪,那靳王脱不了干系、陈大将军更没话可说!
穆争鸣此刻已经风驰电掣般地冲了出去,刑帐帘子被猛地撩开,他冲到床边,一把将被子扯开,果不其然,躺在被子里的不是穆争鸣,而是一个伪装成人形的枕头。
“糟了!”他心道不妙,立时便要刚要转身,却忽然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
胡立深才不会那么听话,他在转过身的一瞬间,袖子里的匕首已经出鞘了,一侧头,转个身的功夫,照着那来灭他口的死士便刺了过去,那死士也没料到这人功夫不差,一步错失便步步都错了,被一腔怒火没处宣泄的胡小将逼得没处躲。
但此时,身后又两名死士冲了进来,四人在这方寸之地缠斗起来。
胡立深腰间的刀被落在了马厩里,手中只一把匕首应战,刚开始应敌拼着蛮力,将将逼退那人,后来再进两名,他就有些吃不消,不一会儿,手中匕首便被人掐断去路,“叮”地一声,钉进了撑帐子的木柱上。
“呃啊……”穆争鸣被按在榻上,脸埋进那块硬枕上,后背楔着一条腿,全身的骨头差点被那人拧断了。
“妈的,有种杀了我!!”
那死士蓦地抬手,重刀往下砍的一瞬间,忽然伴随几声金属相撞的脆响,紧接着,在胡立深翻过身的一瞬间,那三个人已经全部被砍翻在地。
“王、王爷……”
在胡立深的惊喘声中,靳王收回短刀,一把将他从榻上捞起来,“没事吧?”
“王爷!!!”胡立深多日以来憋屈的眼泪彻底决堤般地宣泄而出,他又哭又喊地扑过去,一把抱住靳王的腰,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我、我不是做梦吧……我要气死了,我要被他们气死了!!”
靳王抓着他的后背,将他涕泪恒流的脸从自己怀中撕下来,“没规没矩,给本王站好了说话!”
他一边这么说,却一边顺着胡立深哭得直倒气的后背。
胡立深被这熟悉的嗓音一骂,憋不住鼻子里的酸劲儿,猛然“哇”的一声又哭嚎起来,顺便再要去扑他。
这一次,薛敬却不拦着他了,让他很没规矩地埋在自己怀里哭了一阵之后,这才顺手从一边的柱子上拔下那柄短匕,翻过来看了看,“别哭了,给本王解释解释这匕首的事。”
胡立深将眼泪抹干净,带着哭音说,“是师父临行前送给我的。他嘱咐我——应敌的刀要挂在腰间,屠狼的刀该藏在袖中。”
只见“天骑十八”的字样刻在刀鞘上,这柄刀正沉甸甸地砸在薛敬手中,既熟悉又烫手。
薛敬淡淡一笑,将匕首还给胡立深,“你师父将他多年来珍视之物送给了你,那你是不是也应用它,帮本王灭几只狼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