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五、螳螂
两人从总督府一路走出,沿着窄巷走过中街,宵禁后的云州城人烟萧条,几乎看不见人影。
这一路出城再次回来,几经生死,已经不能用一两句话说明白了,但是鹿山这人的脾气,要是盯着哪一点死命地磕,对方不想回答都难。于是无奈之下,二爷只能简明扼要地将这一路遇见的事讲述了一遍,但是细节点太多,他也只是将沉叶林和无名谷一战的情况着重讲了一下,再将对顾棠这人的态度讲到明面上,却有意避开了盲庄半山和呼尔杀一战的细节。
于是鹿山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更在意破城的时间。
“时间不改。”二爷边走边说,“炸掉穹顶依然是我们的第一步。”
鹿山神色一紧,“火|药还未全部运到天命书院,本想借助她在云州的势力将火|药运到,等你回城,再一举拿下穹顶,可是桑无枝不配合,我与她谈不拢。”
二爷沉默一阵,问他,“是因为我吗?”
鹿山直言道,“她一口咬定你与鹿云溪的死有关系,我与她起过争执,怎么都说不通,麻烦。”
二爷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很正常,你想说服一个人,让她忽然之间改变自己这么多年来根深蒂固的执念,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我们等不起了。”鹿山的声音嘶哑却有力,“若火|药的事不尽快解决,赶不到清明那日,王爷的人马即便到了城外,也没办法动作,到时候我们如果一旦从主动转为被动,这场仗的胜算又要大打折扣。”
“另外,你让我照看的人,就是那个陆向林,你走后我去找过他一次,想将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但是他拒绝了。这老头固执又倔强,根本不听我说话,执意要见到你才肯动,死守着马场和那个佛堂就是不肯走,说长明灯火不能灭,我后来又去找了他几次,他索性都闭门不见,我连人都没见到。”
二爷听完他这番话,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想到我这一走近一个多月,孟春兄竟然遇到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对不住。”
又问,“这段时间未央舟上怎么样?”
鹿山立刻道,“对了,未央舟也是个麻烦,那林惠安软硬不吃,你一走就开始瞎折腾,有一次差点让他从船上跳下去游跑,我没办法,没经过你的允许,自作主张办了一件事。”
“什么?”
“我把姓林的老太监换了个地方关着,免得他手长脚长,往外面递信。”
“哦?”二爷好奇地问,“桑无枝不肯帮你运火|药,倒是肯帮你看人 ?”
鹿山没关心他是如何知道,自顾道,“我拿救祝龙的事跟她换的,这林惠安也算是她的仇人,所以她答应了。我把林惠安带到她新开的凤栖阁,告诉她这人是整件事的关键人物,并说这是是祝龙的意思,让她务必在云州帮着我。她虽然不情愿和你这边牵扯上瓜葛,但是对祝龙要保的人,她还是上心的。”他顿了一下,略带怒意地说,“这女人行事精明,但不好说话,较真的事儿搁在眼前,即便有理有据她也不信,更何况……在你这件事上,我们没有证据。”
二爷赞许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鹿山却脚步一顿,有些气恼地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用桑无枝,她太固执了,又对你有敌意,你应该清楚,这样的一个人即便有本事,到了关键时刻,一定会是个大麻烦。”
二爷转头看着鹿山,发觉他在桑无枝这件事上,心里像是有极大的逆反。这种情绪并不像是由对方的某些言辞或不当行为带来的,而是源于他本身对自己的偏袒或者对对方的成见,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只是一厢情愿地将“不愿合作”的锅盖在了桑无枝一个人的头上。
再者,桑无枝对于自己的恨意的确显而易见,但祝龙离城之前,一定是对桑无枝做了交代的,即便在桑无枝口中,因为祝龙的偏见而没有过多对自己正向有利的言语,却也不至于到执意反对的地步。
所有的不谋而合或者针锋相对都有因果可寻,即便只是心底深处的的泥潭中偶然钻出的一颗新芽,也势必要被挖出来,仔细看看这芽根究竟扎在了何处。
于是二爷笑了一下,没有直面撞上鹿山这座“着了火的冰山”,而是迂回地换了一种说法,问道,“孟春兄,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这么信任你?”
鹿山一愣之后,显然没答上来。
二爷笑道,“你我萍水相逢,以前从未有过任何交涉,起初你甚至对我的敌意比对桑无枝更大。”
“我……”鹿山低下头,闷着嗓子叹了一声。
“我说这话,不是兴师问罪,也不是要翻旧账。而是因为,你虽说大多时候言语犀利,却一直懂得顾全大局。”
“这是你找来冠冕堂皇搪塞我的理由。”
“欸,不要这样说。”二爷淡淡一笑,柔和地纠正道,“我不给任何一个我信任的兄弟找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那是欺人害己,没必要啊。”
鹿山逐渐沉默下来。
“我信任你,是因为你的眼中没有杂念,懂得怜悯。”二爷顿了一下,又说,“很奇怪对不对,这话听起来用尽话术,又没见半分真诚。但这就是我愿意相信你的唯一理由。”
“……是么?”
二爷笑了笑,没有回应他略显迷茫的疑问,而是继续说,“顾棠就恰好相反。”
方才一路,二爷已经将顾棠的事大致说了,鹿山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却并不赞同,“但我总觉得,启用桑无枝,还不如用顾棠,至少他孤注一掷,为了破城他可以豁出自己的命。”
“不行。”二爷脸色一沉,不容置疑地说,“顾棠的目的绝对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他话音一转,又忽然问,“孟春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鹿山猛然看着他,眼神并没躲闪。
“关于你娘的事?”
鹿山全身僵硬,钉在原地忘了抬步。
二爷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却忽然,鹿山猛地弹了一下,脚步往后错了半步,像是一只受惊的麋鹿。
“怎么了?”二爷不解地问。
“没什么。”
鹿山摇了摇头,混乱地应了一声,然后遮掩似的猛往前走,二爷跟在他身后,险些追不上他的步子,到了巷子的一个急转,他紧跟的步子太紧,猛然扯着没怎么愈合的伤处,跟着闷哼一声,只能扶着手边的石墙,弓着身捂着伤处,疼得全身打颤,冷汗又从额头冒出来。
鹿山听见声响,刚刚如风的脚步忽又停下,转身立刻折了回来。
二爷喘了口气,惨烈地笑了一下,艰难地说,“你怎么回事?走那么快,也不照顾一下伤兵……”
鹿山赶忙扶住他,让他全身的力气都砸在自己身上,“你可真行。”
二爷半开玩笑地调侃,“那不是给你出气了,你起初还嚷着要杀我。”
鹿山却好似被他这话气到了,口气不善地说,“省省力气吧。”
二爷收回调侃的笑意,缓了口气,正色道,“孟春兄,我说那些,不是要打听你的过往,只是想你明白,别因为自己的偏见亲手断送了一条‘捷径’。心有执念的人,往往不是过分疯狂,就是低头忏悔——所以,你若对一个人带有执念,便先往自己这里看一眼,是不是有什么是你自己都还没解开的结。否则,你带着这样的偏颇做事,一定会给自己惹来麻烦的。”
鹿山想了片刻,懵懂地问,“桑无枝是你说的‘捷径’吗?”
二爷笑了一下,缓缓道,“虽然我与桑无枝不算熟,也就当年在鹿姐姐身边见过她几面,但据我所知,她和鹿云溪当年都是云州最有名的琴师,为了‘第一琴师’的头衔还曾经争得你死我活,她又因为相貌出众,性格泼辣,吸引过不少本地的贵贾和江湖客。她们当年在云州城结交的势力,有不少都是混云城东街的黑白道,咱们要运送大批火|药,一定要用到不起眼的民间势力,桑无枝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再者,祝龙离城之前故意将云山楼易主,应该也有此意——他将自己祝家留在云州的少部分死士归由桑无枝统领,必要的时候能够出力保你。”
“保我?”
“对啊,难道祝龙还要保我不成?”二爷缓缓道,“我将王爷送去烛山那晚,与祝龙见了一面,他言语之间对你分外关心,简直要把你当成他的……罢了,免得你生气。”
鹿山的脸果然变了色,“那可真是便宜他了。姓祝的心术不正,没有良心,对不起我娘。”
二爷不与他争辩,便继续说,“说到哪儿了……哦对,因此,如今桑无枝现在坐拥凤栖云山两座琴楼,慕名而来的客人更是不计其数;那两座楼也是咱们打听消息和送出密信的好地方。咱们要破城,需要在城中找到一个这样的所在,否则单凭你我两人,怎么可能将那么大批量的火|药送到天命书院呢。”
鹿山听他说完之后,仔细将这些东西消化了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
自从与这人相识一阵之后,这一个多月来,他每天坐在船头,莫名其妙地等待这人发出的信号,若是没等到这信号,他心里就没来由地担忧,鹿云溪死后这么多年,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什么事、什么人操过心了。他不懂什么叫做‘兄弟情义’,更曾经忌惮于这样的“无条件的信任”会付出的代价,他忽然又想到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先后离他而去,于是心里就更加五味杂陈,一时间难以言表。
鹿山想到此处,忽然顿了一下,问二爷,“你还要去哪儿?”
“去一趟帅府。”
鹿山应了一声,“那我背你去,步子能快一点。”
二爷刚想婉拒,鹿山却说,“我这辈子一共背过两个人,一个是我娘,一个是王爷。”
二爷一滞,没再拒绝。
鹿山二话不说,将他利落地背起,一边慢吞吞地往地道深处走,一边说,“背王爷那次,是你刚从穹顶将他换出来时,在穹顶后面的窄巷子里,他流了很多血,走不动路,却执意要去帅府拿一样重要的东西。那一次,巷子前后都是追兵,我只能背着他从一个空院子里跳墙跑了出去,一路到了帅府后墙。”
二爷眼神微微一动,故意调侃道,“敢情这就是孟春兄表达信任的方式,倒是别出心裁。”
鹿山迟钝地愣了一下,复又重重地吸了口气,“你们两人一样,都有‘执念’。你把他送去烛山,不担心吗?”
“担心。”二爷心思一沉,缓缓叹道,“但当时那样的境况,我要去帮蓝舟料理蓝鸢镖局的事,又要去救流星,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你应该带上我。”鹿山愠怒道,“这样就不用将王爷丢给祝龙那个王八蛋了。”
二爷未料到鹿山气愤半天,原来“症结”在此,于是沉默地笑了一下,好言好语地说,“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下回……行不行?”
鹿山扯了一下唇角,又问,“为什么要在此刻冒险去帅府?”
二爷坦然道,“方才我在远竹轩看见了些东西,总觉得顾棠言语间有所指引,我说不清楚,我直觉……”
“直觉什么?”
二爷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回家里看看吧。”
“可是帅府里已经被搜得干干净净,翁苏桐搬回总督府后,帅府就彻底空了。”
二爷停了一下,说,“再去看看,兴许还有新的发现。”
两人一路穿过城中窄巷,回到井下密道,从井底一路回帅府。然而这一路上,二爷左顾右盼,一直仔细着身后的动静。
等稳稳地落到井底,鹿山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井口的石块,确认掩藏完好之后,才对二爷说,“我盯着呢,这一路上没有人跟着。”
二爷却审慎道,“顾棠手段高明,若他要跟,你我是察觉不到的。”
鹿山脸色微变,“那怎么办?他若知道了帅府底下的秘密,那咱们不是很被动。”
二爷看着他,正色道,“我就是想让他跟上来。”
鹿山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二爷解释道,“顾棠这人极其机警,他知道我这人心思多疑,所以索性跟我明着来,先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回云州城,后发觉我不答应他的要求之后,就将我放在风口浪尖,用我的各种动作帮他引出隐在云州城底下的那柄‘刀’。”
鹿山恍然道,“那你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二爷笑了一下,“所以我才要尽快回帅府看看究竟。他离开前的言语有些古怪,我说不上来……他说‘回了云州城,就是到了自己的地方,你进出随意……’我想了又想,我能‘进出随意’的地方就只有帅府了。若他意有所指,我就必然要回家看看,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鹿山却有些忧心,“可如今他就隐在暗处,只等我们布排好了,直接干预破城之战,坐收渔翁之利。”
二爷城府极深地笑了一下,“顾棠有意让我帮他‘开路’,就要做隐在我背后的那只‘黄雀’,但我就心甘情愿当那只‘螳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