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四、笛声
近来,总督府中来了一位新的客人,就安排住在三进院的最后一进。这位客人身份特殊,萧人海绝不敢怠慢,人一住进来,他就派了近百名的侍卫前往守护,还嘱咐所有下人和守卫一定要好生伺候。
翁苏桐住的地方离这客人的屋子只隔着一进院子,从长廊穿过去便能到达。可这客人来到总督府四天,就整整闷声哭了四天,他不吵不闹,也不欺负下人,更不为难侍卫,只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哭。
他哭得太让人心疼,哭声传过来,翁苏桐这一颗心每每都被揪起来。
“姑娘,你怎么还跟着哭。”连凤蹲在翁苏桐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伸手替她抹了一下眼角的眼泪。
“我那天听见业雅跟萧人海复命,我听见他们说二少爷……他会不会……”
连凤连忙打住翁苏桐的话,安慰道,“不会的。你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虽然业雅带回了他的红缨枪,但是没有带回他的尸体,如果他要邀功,只带回兵器的话,是没用的。”
“可是……”翁苏桐脸色惨白地说,“如果业雅真是看着他……”
“不会。”连凤笃定道,“自从他们回城,我每天都在等城中递来的准信儿,只要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咱们就不能往那边想。”
连凤这样说,心里却也是焦急万分,她逼着自己不往噩耗上去想,因为她若再崩溃,翁苏桐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于是,连凤便每每只能想尽办法说些别的事,转移翁苏桐的注意。
连凤凑到翁苏桐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姑娘,跟你说一件好事,我知道陆三爷关在哪儿了。”
翁苏桐一直无光的神色忽然发亮,“在哪儿?”
“就在之前关二爷的那间牢房里,今天我在后院给你煮药的时候,听做饭的下人说的,那人说要往地牢送饭,还跟那伙房师父多说了几句。”连凤小声说,“如果我们确定了他被关在哪儿,就有机会去见他。”
翁苏桐的神色慢慢平复,她极其疲惫地叹了口气,双颊溢出淡淡的清粉,“只要他没事,我就暂且放心了。我还是想等着二少爷那边有消息了,再去看他,否则他若问起,我该怎么答?总不能说二少爷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吧……那不更是无济于事,又多一个人忧心。况且,他那个人做事不忌分寸,万一冲动行事,就更麻烦了。”
连凤又蹲下来,仰头看着翁苏桐,笑着说,“所以说啊,姑娘事事通透,凡事都看得明明白白,暂且就不要再为这件事伤神伤心了,你都好几天没睡觉,也不怎么吃东西了。”
翁苏桐对连凤淡淡一笑,伸手拨开遮在姑娘眼前的碎发,温柔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头发也总是乱乱的,那时候少爷总说我是黄毛丫头,然后二少爷就总拿这称呼笑话我。可那些年真好呀……哥哥在帅府当差,我每天跟在少爷身后,为他研磨,看他写写画画……他书房里的摆设,一张纸、一根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见翁苏桐的眼神又陷入迷茫之中,连凤便也只能静悄悄地陪着她,不敢说话,生怕刺激了她,再导致她犯癔病。
好在,翁苏桐并没有深陷下去,而是猛然间醒转,对连凤说,“不说这个。凤儿,你去准备些糕点,我想去看看那孩子。”
连凤点了点头,连忙去后厨准备了几份点心,陪着翁苏桐来到最后一进院子。
侍卫得了萧人海的命令,不敢阻拦翁苏桐,于是就让两人进了院子。
流星正坐在台阶上抹眼泪,他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听见脚步声靠近,他只是微微往后蹭了蹭,也没抬头。
“凤儿,拿点心给太子爷吃。”
流星这才抬起头,看向翁苏桐,姑娘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柔离,流星不由地愣了一下,并没有躲闪。
“你们是……”
“我们不是坏人。”连凤坐到流星身边,将食盒里的桂花糕拿出来,递到流星面前,“来,吃一点,吃饱了再有力气哭。”
流星抿了一把眼角的眼泪,从连凤手里接过盘子,盯着那三枚淡黄色的桂花糕,眼泪一瞬间决堤。
翁苏桐心疼起来,连忙上前坐在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流星乖顺地点了点头,闷着嗓子说,“谢谢姐姐。我只是想起来,他也喜欢吃桂花糕……”
少年抑制不住的悲伤情绪让人心疼,连凤看了一眼翁苏桐,然后拿起那枚桂花糕,掰了一半,放进他的柔软的小手里,“来,尝尝云州城的桂花糕。”
流星听话地将桂花糕塞进嘴里,努力地咀嚼了片刻,跟着吞了下去,他喉咙酸涩不堪,被这甜腻的糕子一混,倒是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有。少年不懂这是什么滋味,只觉心口发闷,却又不敢大哭着发泄。
“姐姐,你们这样过来看我,不会被发现吗?”流星的眼中闪着泪花,却又担心她们的安危,拼命地往长廊那边看。
翁苏桐连忙坐在流星身旁,温柔地说,“没关系的,若是你想有人陪着,就喊他们来寻我,我和凤儿就来陪你。”
流星转过头,看向翁苏桐,慢慢点了点头,小声说,“可我还是很难过,你们虽然能陪着我,但是我还是见不到他……也许我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他用擦湿的衣袖擦了擦眼泪,闷声说,“我好不听话,又哭了……他说,哭没有任何用,可是我忍不住……”
连凤搂住他,将他搂进怀里,她这一瞬间心绪上涌,也跟着掉了两滴眼泪,“你就跟我那弟弟一样,都是听话的孩子。”
流星仰起头,“姐姐也有弟弟吗?”
“有啊,就比你大两岁,跟你一样勇敢。”
流星的眼神黯淡下去,“可我不勇敢,我没能救下他……在那个山谷里,我明明可以命令他们,我明明可以救他的,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些人坏人带走了……”
连凤握住他的手,让他不至于攥紧拳头的时候用指甲抠伤自己。她看向翁苏桐,发觉姑娘的眼神也跟着悲伤起来。
少年有意无意的一番话,正好戳在她的心口,让她一直以来担忧的事再一次浮起。
这时,静谧的夜中忽然传来细微的笛声,那声音从最后的墙外传来,若不仔细去听,兴许会被夜风吹动叶子的声音盖住。
连凤闭上眼,仔细地聆听了片刻,心里猛然咯噔一声,跟着眼神发起光来,她不敢张扬,便随即压抑着疯了一样的心跳,不动声色地对流星道,“这样,你今晚吃了这些糕点后,好好地睡一觉,只有吃饱了,养好了身体,才能遇见好事。”
流星懵懵懂懂地看着连凤,从她那双闪闪的眼睛里,他忽然感到一种熟悉的亲切感,于是流星便慢慢点了点头,听话地说,“他也说,任何时候都不要饿着肚子……因为一饿,就更难受了。”
“对啊……”连凤冲他笑了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蛋,“这脸蛋原本圆圆的,现在都瘦了。”
“我很胖的。”流星又咬了一口桂花糕,“他总说我胖乎乎的,万一遇到危险还跑不动,所以总训练我,让我从走马坡上跑下跑上,可我就是跑不动嘛……有好几次,在他看不见地地方,都是六爷把我背上坡去的……”他忽然满足地惨笑了一下,“……我很想他们。”
翁苏桐猛然站起身,跟着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将眼泪憋了回去,她笑了一下,对连凤说,“凤儿,你哄着小太子睡觉吧,我有些累,先回房了。”
流星却说,“不用哄我,姐姐们都去休息吧,我没事的。”
他那干净透彻的脸上溢出一丝笑容,“谢谢你们来陪我。我好多了,经过这一次,我已经没有那么脆弱了,撑得住的。”
连凤转过身,在流星手心慢悠悠地写了几个字,随后在他惊异的眼神中慢慢起身,嘱咐她道,“太子爷,所以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安安心心地住着,总督府是目前整个北方最安全的地方,那个人……他拼死将你送到这,就是为了让你能有吃有喝,不受委屈地好好享福。”连凤弓着身,伸手捏了捏流星的脸蛋,用气音说,“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流星的眼中终于浮现星光,好似浮起了希望一样,他破涕为笑,连忙懂事地点了点头,用袖子将眼泪擦干,手里的桂花糕似乎都暖和起来。
随后,连凤便扶着翁苏桐离开了后院,行至廊间时,翁苏桐忽然顿住脚步,对连凤说,“凤儿,我想听你吹笛子。”
连凤愣了一下,连忙说,“好,我去书房取来,吹给你听。”
她应了一声,连忙快步往书房走去。
翁苏桐回身,看着连凤快步消失的背影,忽然安心地笑了一下,再转过身时,墙角站着的一个身影,忽然闪了出来。
翁苏桐平静地看着他,收回唇角的笑意,“大人,您这样一个人物,怎么还在墙角干偷听的勾当。”
萧人海从黑影中走出,来到翁苏桐身前,低头看着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温柔地说,“我来看看你休息得好不好。”
“不然呢?”翁苏桐抬头冷冰冰地瞧着他,幽幽道,“若我休息得不好,难道大人还以为,我要在府中做什么坏事吗?”
萧人海不气不恼,仿佛根本没将她这阴阳怪气的话音当回事,他解下披风,为姑娘披上,然后在她领口精巧地打了个结,随口道,“那小太子来府中好几天了,一直没怎么吃东西,我还想着找个老嬷嬷过来陪陪他,这小娃娃得罪不起,一定要好生照料,正愁呢,就看你给他带去了吃的。苏桐,你这是帮了我大忙,否则,这小娃娃真饿出个好歹,我拿什么上帝京给大皇交差。”
翁苏桐猛然瑟缩了一下,跟着往后退了半步,“我只是看那孩子哭得可怜,给他送点吃的东西。”
“我又没说什么,苏桐,你这么怕我吗?”萧人海低沉地问。
翁苏桐未敢抬头,而是努力压下激烈的心跳,平静地反问,“大人这样问,有谁不怕呢?”
萧人海被这话噎了一下,忽然间沉默了。
许久的沉默让翁苏桐心慌,她不敢动作,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进也不敢退,直到连凤跑回来,这沉默才算打破。
连凤看见萧人海,连忙箭步上前,挡在姑娘身前,用身体护住她。
萧人海看了一眼这两个身形柔弱的女子,忽然觉得,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不是真就如同豺狼虎豹,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怕他。
然而,他又沉迷于软兔子看见他时那种诚惶诚恐的眼神,他这心中一时间又是挣扎,又是兴奋,倒是将愤怒全然压制了下去。
“罢了,你听曲儿吧,我不吵你了。”
说完这话,萧人海便侧身离开了,这一路至房间,便真没再吵她。
两人回到房间,翁苏桐这颗心才算彻底落了地,连凤连忙将屋门上锁,然后从腰间摸出那支骨笛。
翁苏桐回过身,焦急地问她,“凤儿,你也听见了么?”
连凤使劲点了点头,极其聪明地说,“我听见外头有黄鹂的叫声,就好像报平安一样。”
翁苏桐的眼泪刷地一下如雨滑落,跟着欣慰地笑了一下,“那、那你就给我吹一首报平安的曲儿吧,开着窗子,让外头的黄鹂听见。”
那婉转的骨笛声代替了黄鹂的鸣叫,从院墙里传出来,传到巷子深处的墙角下。
二爷将一片柳叶扔落,转头对鹿山说,“走吧。”
鹿山连忙跟上,“不是说看看他吗?”
“你我这样绕了一圈,进不去啊。”二爷说完这话,忽然觉得自己言辞有失,连忙笑着说,“这样说委屈了孟春兄,你一个人,想必进得去,带着我这个累赘,怕是要出事的。”
鹿山见他一步一缓,似乎走得极为艰难,连忙上前扶稳他的手臂,“我可以代你进去看看他。”
“不必。”二爷收回笑意,深吸了一口气,嘱咐道,“任何无意义的试探,都可能招致杀戮。你我如今势单力薄,不适合为此事冒险。”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二爷笑了一下,“你以为我会不顾一切,非要凡事查个明白?孟春兄,我从来也不是这样的人呐。”
“可是以前……”
“以前孤注一掷,是因为觉得没几天好活,如今有幸活着,何必自讨没趣,非要在别人的‘人头簿’上添数。再说了,他们只要听见这个调子,一定知道我没死,只要他们心里清楚,见不见上一面,不重要。那孩子依赖我,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那她们刚才吹的笛声,是什么意思?”
“万事顺遂,勿添烦忧。”二爷莞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