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一、断骨
另一边,就当裂痕再次加深、断石终于要撑不住重量坠落的同时,葛笑挥起长鞭,卷住那个卡在石缝中的树干,在那“人蛹”要随着断石坠崖的瞬间,猛地荡过去抓住那麻袋的捆绳——
“啊……妈的!老四!快点!”
蓝舟怒骂而起,猛冲回断崖,扑过去一把抓着那根缠在断木上的鞭子,使出浑身的力气,终于在一阵拼死的拉扯中,将葛笑和那个“人蛹”一起拉了上来。
葛笑好不容易爬上崖顶,抱着树干猛喘粗气,蓝舟怒急,抽回鞭子一鞭子甩在崖顶的碎石上,将还没坠崖的碎石一并震落,从崖底传来“噗通噗通”入水的闷响。
葛笑揉着快要脱臼的肩膀,咳嗽了两声,嘟囔道,“啧,别生气嘛,要不是我机智,你还打算陪着他送死?!”
蓝舟咬着牙不愿理他,走过去三两下拆开那个包裹着的“人蛹”,在那人冒头的一瞬间,蓝舟愣住了,他下意识怔在原地,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血刺——
“……”
蓝清河灰头土脸地从麻袋里钻出来,好不容易见了光,他那惯有的冷冰冰的眼神倏地聚光,在看清眼前人的样子时,他猛地沉下脸。
葛笑也没想到被他拼死拼活救下的人会是蓝清河,一时间,整个人像是冻住了一样。
蓝舟双眉一蹙,还没反应过来,蓝清河照着蓝舟反手就是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他的右脸上,蓝舟整个人“嗡”地一下,猛地撞向一旁的树干上,嘴角蓦地甩出一口鲜血。
“蓝舟!”葛笑疯了似地冲过去,一把将蓝舟扶起来,见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脸上立时多出一块血红色的掌印。
葛笑未料到蓝清河出手这么重,方才那一巴掌,差点将蓝舟甩风筝一样地甩了出去。葛笑心底一阵怒火翻腾,快速拔|出从腰间抽出短刀,迎着蓝清河就冲了过去,拽起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大力将他摔在断裂的岩石上——
“他妈的!”葛笑反手握住刀,将刀锋压在蓝清河的脖子上,蓝清河鬓边灰白色的头发顷刻间被他压断了几根,随着那坠落的断石飘落崖底。葛笑怒火中烧,反手就是两个巴掌,左右各一边,毫不留情地招呼在蓝清河的老脸上。
蓝清河未料想葛笑竟然敢往自己脸上甩巴掌,立时发出一声怪叫,“我教训我自己的儿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眉骨上的疤随着抽动的嘴角皱起,紧接着发出了一声不同于活人的怪笑。
葛笑大发雷霆,拽着蓝清河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扯到自己眼前,怒吼道,“他是你的儿子,不是你养的一条狗!!他刚才为了把你从悬崖顶捞上来,差点一头栽下去,老子警告你,你再敢动他一下,老子送你到崖底,尝尝溺死的滋味!”
蓝清河的脸上的皱纹细细地颤了颤,他发狂地挣扎起来,冲着一边不吭声的蓝舟厉声说,“你这个孬种,你就在一边看着这畜生欺辱你爹!”
蓝舟耳根子一动,全身跟着抽搐了一下,蓝清河的这句话就像一把刀,直直地扎进他的耳朵里。
葛笑却已经大发雷霆,“蓝清河你个老畜生,你骂他什么?你再骂一遍!他妈的,老子要是知道是你吊在那,三刀六个洞,老子立刻送你去见阎王爷!!”
蓝清河终于收起了嘶哑的怪笑,转过脸,神色怨毒地盯着葛笑,“蓝鸢镖局今日能毁在这里,你也算功劳一件。”
蓝清河的声音带着戾气,像是在诅咒对方,又像是哀叹自己。
葛笑咬着牙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恶狠狠地说,“蓝清河,你折磨了他十六年还不够,现在还跑到没人烟的地方继续折磨他,你活得够久了,怎么还没死呢。”
蓝清河气得浑身发抖,怒吼道,“姓葛的,你这个畜生,你这个杀千刀的杂种!杂种!!!”
葛笑咬紧的牙齿猛然一松,眼神一冷,唇角慢慢勾起,像是凌迟一样地对蓝清河哑声说,“老畜生你记住了,杂种也干了你儿子。”
葛笑压低了声音说出这句话,尤其某个字尤为刺耳,蓝清河果然彻底炸了,尖酸刻薄吼道,“你、你这个贱种!!”
“我是贱种?那你是什么,你拿老子跟你比‘贱’,那是脏了这个字!”葛笑脸上彻底变色,他将短刀撤回,拽起耷拉在蓝清河腰上、还没彻底褪去的黑色麻袋,乱七八糟地将蓝清河重新塞回麻袋里,然后猛地将麻袋口收紧,拖牲口似的将他从断崖边上沿着凹凸的石壁拖了下来。
“你这个不孝子!蓝鸢镖局就是毁在你的手里了,你对得起蓝鸢镖局的列祖列宗吗?当初你就该跟你娘一块去死,老子悔不当初,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懂感恩的畜生!你就该跟着那个贱人一起去死!!”蓝清河不断地在袋子里踢打,污言秽语地乱骂,几乎把最难听的字眼都甩了出来。
蓝舟脚步一顿,全身跟着颤抖起来,他抑制不住地冲袋子里的人怒吼,“你可以骂我,但是你不能骂她!”
蓝清河却变本加厉起来,“你这个畜生,你见了我,连一声“爹”都不叫,果然是那个贱人的种,半点不懂规矩!!”
“你住口!!”蓝舟忍无可忍地嘶吼。
只见他眼睛通红,伸出手随意地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面无表情地对葛笑说,“将他的嘴巴堵上,别再把敌人招过来。”
葛笑连忙蹲下身,将蓝清河从袋子里扒出来,然后撕了自己衣摆的一块布,团成团,塞进了他的嘴里,顺势掰着他的手臂,在他身后打了个死结,他一边动作一边恶狠狠地说,“他让你闭嘴,老畜生听不懂人话,老子好好教教你!”
蓝清河挣扎不得,只能拼命地挣动,嘴里发出“呜呜”的乱叫。
葛笑将他重新塞回麻袋里,重新扛起来,走到蓝舟身边,扯住他的胳膊,“把耳朵堵上,别听这老东西乱叫。”
蓝舟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在方才那一瞬间,十六岁以前的一切瞬间回荡在他的眼前,那些谩骂和羞辱,桎梏和控制,都从这个人的骨血中散发出来,一点一点地篆刻在蓝舟的记忆里。
那少年时代的一切都令他惶恐不安——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身上延续着这个男人的血脉。
蓝舟的脚步愈发沉重,这条山路一度过了最平坦的地方,如今遥看前方,幽长又崎岖,回首看去,那平静祥和的十年,的确是自己平白赚来的。他忽然看见葛笑为自己发怒的神色,即便他嘴巴里突出的字眼污秽又低俗,却又觉得极是好听。
因为这些话,他自己这辈子,是无法说出口的。
因为那个成就他少年时期梦魇的男人,也同样用蓝鸢镖局的骨血成就了他,让他的骨头从此包裹在这份无法剥离的宿命里。
即便剥皮断骨,也挥之不去。
夜晚,山洞里燃着篝火。
蓝清河骂骂咧咧了一整天,这会儿累倒在一边的石壁上,变成了一个打蔫儿的茄子。
葛笑走到洞口,往他身上扔了半块干饼,又踢了他一脚,“我警告你,老东西,要么吃,要么死。”
蓝清河冲着葛笑吐了一口唾沫,厌恶地瞧了他一眼,嘴里乱七八糟地哼骂着。
葛笑强压怒气,蹲下身,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块被他吐了口水的烧饼,再次放在他胸前,放低了声音说,“你再骂骂咧咧一句,老子就把你扔回那个断崖上,让你尝尝吊着死的滋味。你儿子为了把你救出来,已经是遍体鳞伤,你他妈但凡是个爷们儿,就别再招惹他。老子说到做到,没工夫耍你。”
蓝清河皱着灰褐色的眉毛,瞳孔微微一缩,冲着葛笑阴狠地笑了一下,“贱种,你跟我儿子真是那种关系?”
葛笑勾着唇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到眼前,沉声道,“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没杀人没放火,要跟谁好,用得着你管。”
“没杀人没放火?”蓝清河冷笑一声,“他是没杀人没放火,那你呢?你杀了人放了火吗?”
葛笑反手将他推回地上,站起身,咬着牙说,“蓝清河,你真是冥顽不灵。你这样的人,幸亏是遇到了那件巧事,要么,你得祸害多少姑娘呢。”他冷冰冰地低头看着他,像是看一头染了泥污的怪物,“那他妈就是报应。”
蓝清河疯笑起来,震飞了林中的乌鸦,林中一时间万分寂静,随后,他缓和了笑意,眼神中描摹出一种不安的神色,既痛苦又解恨,“葛晏青,金云使,金云软剑——你藏得可真深呐,十六爷。”
葛笑拽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撞在身后的石壁上,警告道,“看来蓝大当家这回是冲我来的,怎么?你儿子不愿跟你回岭南,你就想冲我下刀?我告诉你蓝清河,我是金云使这事儿,蓝舟早就知道了,不算什么新鲜事儿,这江湖上有的是人明白道理,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就该带进棺材板里!你放他一条生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活路,我说得够不够清楚?!”
蓝清河盯着他的眼睛,阴冷的瞳孔中倏地缩了一下,笑着说,“别怕啊,十六爷。当年靖天城承恩阁,金云使排行十六,你杀的人也是要以百位计的,死在你们金云使手里的人都够将山后头那条暗河填满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论长短,江湖上是没什么新鲜事儿,但是十六爷的故事可够人说上三天三夜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岭南,为什么专盯着蓝舟的那趟镖,你骗了他十年了,他也该醒醒了。”
葛笑微微蹙眉,腰间的刀蠢蠢欲动。
“哥!”洞里传来一声轻唤,葛笑立时一震。
蓝清河眼神一动,长吁短叹道,“我儿子对你还真是死心塌地。”
葛笑咬着牙,“你想怎么样。”
蓝清河城府极深,这才微微侧目,慢慢扬起唇角,“让蓝舟回岭南,重振蓝鸢镖局。我保证,当年的事,我一个字不说,都烂在肚子里。”
葛笑冷冷地看着他,蓦地将他一推,往后退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冲着洞里喊了一声,“这就来!”
然后他便快速走回了山洞。
蓝舟醒来后,总是不自觉地寻他,见不到就往门外喊,葛笑从不走远,不是蹲在门边,就是坐在床边守着他。
十年来,一向如此。
“我去外头捡了些柴。”葛笑冲蓝舟笑了一下,走到他身边。
“柴呢?”
“柴……”葛笑低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手,连忙笑了一下,“啧,我落在外头了,你一叫我,我就丢了魂!我这就去取!”
“等下。”蓝舟扯住他的手,轻声唤他,“你抱抱我。”
葛笑骨头一软,连忙凑过去,将他搂紧在怀中,下巴抵着他的额头,闭着眼盲目地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要将这个人吸进自己的骨缝中一样。
“睡一觉,有没有好一些?”葛笑笑着问,“你放心,我没动那个老东西,就是塞给他半张干饼,折磨折磨他的喉咙,让他少骂骂咧咧。”
蓝舟瘫在他的怀中,轻声叹了口气,“我这是投胎投错了地儿,才摊上这么个爹。”
葛笑皱起眉,看了一眼他侧脸上遗留的掌印,心中又是一阵难受。
“没事,他打我,是常事。”蓝舟坐起身,淡漠地瞧了一眼洞外,虽然看不到蓝清河的身影,但只是这人存在于自己周围,就另蓝舟浑身不舒服。
“他常打你?”
“蓝鸢镖局有上百条镖规,若是谁触犯了他的规矩,即便是我,也逃不了一顿鞭子。”蓝舟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我爹把路给我修好了,我照着走就能平步青云,说不定还能混进靖天城,讨个京官当当。可惜……天不遂人愿,我偏要逆着他的路来,走了一条他最不愿看见的道路。所以他一边恨我,一边拿我没有办法。毕竟,我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儿子了。”
葛笑头皮发麻,“他妈的,这老东西简直是个疯子!”
“是……”蓝舟竟然认同地点了点头,冷漠地笑了一下,阴沉道,“从他亲手把我从我娘肚子里剖出来那天起,他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