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八、澜火
其中一名士兵手持火把上前,对二爷恭恭敬敬地笑了一下,“督帅只想见只蓝少当家,其余人,他不愿意见。”
二爷看他片刻,很是友善地笑了一下,“我带了督帅想要的东西,烦请您通融通融,你们在这里兴师动众,大开杀戒,蓝鸢镖局全军覆没,他不也没有套出蓝清河口中的秘密么。”
那士兵递不上话,便只能杵在原地不答。
二爷看对方油米不进,无奈地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子,随即换了一种说法,“这样吧,督帅若是不愿见我,我也不勉强,但这方圆几十里地杳无人烟,你们想要从这么大的林子里找出一个人来,不花上几天的功夫,我看是不行的。就算你们将所有的路口都堵上,以葛笑的能力,就算在这林子里陪着你们兜圈子,也能兜上十天个半月。云州城总督府里的那位大人还在等督帅的信儿,想必督帅此刻没有那个功夫,更拖不起啊。”
那士兵脸色微变,仍旧没有搭话。
二爷见他有所松动,却忽然转过身,“既然督帅不愿见我,那我也不麻烦各位了,让一条路,方便下山。”
“慢着。”那士兵上前一步,“后方的溶洞中摆了水酒,督帅请将军入内一见。”
二爷转过身,微微点头,笑道,“烦请军爷带路。”
春日的溶洞里闷热不堪,惊蛰之后,地热蒸腾,将整个溶洞变成了一个蒸笼。二爷不喜冷,但也不喜闷热,他只刚迈进这石洞中,背脊就被蒸出薄汗,他忍不住顿步,对前头带路的士兵说,“劳烦军爷代为通报,就说在下在洞口等他。”
他实在不愿再往里走,那气闷感让他心生烦躁,若是一会儿因这点小事与杨辉起了争执,闹得最后不欢而散,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那士兵任由他站在洞外,不一会儿,二爷便见杨辉一身雪白狐裘,从洞内走了出来,他的唇色湿红,洇出些微水汽,脸色却极尽苍白,双眼像是蒙了一层淬血的秋霜。
二爷见了杨辉,连忙上前一步,温和地笑了笑,“许久不见督帅,您的气色倒是比上回伦州一别时好多了,想必人逢喜事,精神也松快不少。”
杨辉勾起薄唇,冲他微微一笑,眼神中尽是狡黠。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狐裘紧了紧,这阴冷的三月天到底略带寒意,让他整个人暖和不起来。他最讨厌这乍暖还寒的季节,越是临近清明,他便越是气闷,连带着一身的病气和伤痛接踵而至,全身没有一个地方舒坦。
身边的士兵送上了软垫,让他舒舒服服地靠在石头上,又给他腿上搭了个厚厚的毯子,这才对二爷道,“二爷这是何意啊。”
二爷随意地拍了拍一旁石头上的灰,不挑不捡地落座,手臂支在膝盖上,对杨辉说,“督帅是个聪明人,我的来意这么明显,您难道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杨辉握拳在唇边稍稍咳了两下,潦草地看了一眼半山上吊着的人,伸出手指随意地数了数,“都在这了,一个不少。”
二爷一直摆在唇边的笑意微微收起,冷意浮上唇角,“你我之间,半斤八两,就不必拐弯抹角,玩这心思了。”
杨辉看着他,忽然觉得好笑,“不敢,二爷何等聪明,跟杨某在伦州摆的一场赌局,在我眼皮子底下都敢光明正大地出老千,你这人赌品太差了,我玩不起,索性不想跟你玩了。”他掸了掸毯子,抿着唇冷冰冰地说,“解药没有,那小娃娃我更不可能给你,蓝鸢镖局的人,我也必须得杀——我的意思说明白了么?”
二爷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杨辉又道,“二爷来到此处,荒山野地的,我也没有什么好酒好肉招待,您就请自行下山去,是回云州也好,去幽州也罢,或者,你就去好好陪陪靳王殿下,别回头误了他的死期,来不及去给他收尸。”
二爷眼神一缩,冷冰冰地望着他。
杨辉看他动怒,忍不住唏嘘,“啧,我当初在伦州城,就和靳王殿下说过——我说,这行将的解药若是真的,咱们皆大欢喜,这药若是假的,大不了他和你一起去死,你们君臣同心,死能同穴,也算是一桩快事。当时他给我的感觉……是那种即便赴死也要以身试毒的决绝,愚蠢,但是令人羡慕。事实证明,王爷在赌桌上,赌品比你强。”
二爷猛地笑了一下,往前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说,“督帅莫要贼喊抓贼。”
杨辉冷冷地看了他一样,“我劝二爷好生说话,要是惹怒了我,我就把那个小娃娃一并吊起来,让他尝尝被蛇咬的滋味。”
二爷并不害怕他的威胁,而是极其镇定地说,“督帅说我的赌品差,这不是贼喊抓贼是什么?在伦州时,我亲自去寻你,咱们是怎么说的?”二爷直视杨辉的眼神,低声说,“我当时恳请督帅,若是靳王殿下踏进伦州城,请您保他一命。我也答应了你,到了云州,竭尽全力游说萧人海,让他在澜月火丘一战中绝不出兵营救呼尔杀,我做到了,呼尔杀最终死了,死在你的手里,可你呢?你又履行赌约了么?虽然你抽他鞭子的时候手下留情,但是你同样也要了他一命。”
杨辉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阴鸷地说,“二爷,你也算是一个正人君子,怎么能在杨某面前,血口喷人呢?”
“是么?”二爷看着他,继续道,“一个上了赌桌,同样使诈的人,还敢在我面前说我出老千。”
杨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低声笑起来,笑了一阵后,他才慢慢收拢笑意,说,“二爷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呢。王爷被呼尔杀关在伦州城的地牢里,可是我亲手递他的解药,我还附送了他饮血夹的梅花夹筒,他才能顺手把你膝盖里那两块东西挖出来,说起来,我可是你们的恩人呐。”
二爷平静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给王爷的那个药盒,当真是行将的解法吗?”
杨辉挑了挑眉,“怎么不是?你这不是完好无损地走到我面前了么。”
他将“走到”两字咬得极重,语气却像是刻意的讽刺,又如同善意的提醒。
二爷道,“督帅,我刚才就说过,你我之间,半斤八两,就不必玩这个心思了。我索性把话再说明白点儿,行将出自岭南蓝鸢镖局,当初他们制出这种蛊毒,是用来制约不听命的‘蛇信’的,因为蛊物千变万化,在不同人身上产生的效果不同,有些‘蛇信’不听话,‘蛇头’便用行将控制他们,久而久之,这种奇毒的效用便传出了江湖。行将确实能判人生,断人死。但是……”他的声音忽然一沉,有意提醒道,“解法也根本不需要两颗药丸。”
二爷阴沉地盯着杨辉的眼神,只见对方眼神中闪过一丝狡诈。
杨辉面无表情地说,“这么说,你是怀疑我用假药去骗他,那你如今还能坐在这里,和本督帅说话,也是假的咯。”
“不是假的。”二爷笃定道,“那盒子里装的两颗药丸,确实有一颗是真解药,只需要按下毒的时辰服下就能解毒——根本就不需要王爷用自己心血‘铸鼎’,那枚青色的药丸混合了鲜血,被他自己吞了下去……”他探身向前,语气加重,“他在去云州之前根本就没有中毒。”
杨辉的眼神终于暗沉下去,他那不可一世的姿态好像瞬间被对方侵犯了一样,像是剜出了一根从心底滋生的毒刺,他笑了一下,又说,“有意思,然后呢?”
“你在伦州给他的药盒里有两枚药丸,黑色的药丸是解药,而青色的就是行将,在穹顶的时候,他是将那颗毒药和自己的心血混合,然后自己吞下去的。”二爷微微蹙眉,忍不住心疼,“从云城驿站,‘蛇头’将解法给到蓝舟那一刻起,你的‘网’就已经布下了。从蓝鸢镖局出关那天起,蓝清河就已经落在了你的手里。你抓了‘蛇头’,故意将那两枚解药的解法给了蓝舟,就是想通过我们自己人的手,将靳王拉进这个血坑里,因为你明白,即便我彻底痊愈,靳王身上中毒未解,我就势必为你所用。我的命和他的命连在一起,不论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你掐住喉咙,另外一方都不可能坐视不理。所以你就利用了这一点,延长了我的活路,却断定了他的死期。你真的很厉害,竟然能在那么早之前,就将那个‘解法’备好,等着蓝舟他们出现在云城驿站,再暗地里唆使蓝鸢镖局的‘蛇头’交给蓝舟,蓝舟看到是‘蛇头’给的解法,必然深信不疑,却不想,从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走入你的圈套了。”
二爷叹了一声,艰难道,“你的确高明,即便我早就猜到事情的布排,却在任何一个环节上都无力扭转局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跳进你挖好的陷阱里,最后连同自己也跟着跳了进去。”
杨辉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弯着腰冷漠地笑了一阵后,终于缓缓开口,“不愧是烈家的二将军,当年烈老元帅怎么就将衣钵传给了你的大哥——那个心性谦和、不精于算计的人,实在当不起烈家的那枚帅印。”
二爷轻声提醒道,“我们烈家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好,我不费心,我有什么可费心的?”杨辉略显失落地叹了一声,“反正你和我一样,都是被人坑害,最终家破人亡的可怜人。”
杨辉终于掀开毯子,慢慢站起身,走到他身前,蹲下身,仰着头温柔地看着他,“烈衣,不要在我面前用你的这些话术——诚恳,但是讨厌。有一点我要提醒你,靳王殿下他是心甘情愿中的毒,既然是心甘情愿,那你又何必纠结是初一的,还是十五呢。”
二爷慢慢收回眼神,心底忽然生出一阵焦灼。
他的确不必刻意纠缠于此,因为无论开篇怎么样,结果都是相同的——即便靳王没有在伦州就中此毒,那么最后到了穹顶,他也势必会遵循解药的解法,将自己变成那口“鼎”,他们彼时都别无选择。
“为什么?”二爷沉默一阵,忽然开口,“其实你本来不用这么麻烦,如果我在除夕那夜死了,势必会造成靳王的重创,可你为什么……”
“为什么多此一举,要用靳王来换取你的生机?”杨辉笑了一下,终于站起身,他冲身后几名士兵扬了扬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伸出手指着身后的洞穴,“二爷方才不愿进的地方,现在可否赏光?”
二爷站起身,紧跟杨辉的步子走进了溶洞。
深深的溶洞中,头顶不断低落着温热的水珠,脚下的路湿滑,只能小心翼翼地踏好每一步,才能避免滑倒。
等走出这段逼仄的石道,穿过一条暗河,终于来到一处更宽阔的洞中。
此刻豁然开朗,二爷弯腰过了一道极窄的石门,抬起头,却蓦地一惊——
只见三根冲天的石柱顶天立地地矗立在眼前,与盲庄半山的那个地坑中的练兵场一模一样,只不过这里的规模略小,八个方位依然供着八扇石门,可以通向不同的地方。
杨辉瞧着他的表情,冷冷地笑了笑,“这个洞有个名字,叫澜火。”
二爷立刻环视四周,在心中快速将地图摹了一遍——这里和盲庄半山地下焚冢的构造相似,只是规模比那里更加庞大。
“这里和澜月火丘相连,翻过这座山,就是栗阳。”杨辉朝前走了几步,在这深黑的地坑中环视了一圈,最终将阴冷的目光落在了头顶、嵌在顶上石壁的一个巨大的圆形图案上。
二爷仰起头跟随他的目光,同样注视着那个圆环——只见一簇鹰尾如环,嵌于环壁,中间雕刻着一只蓝色的鹰眼。
“起鸢令。”二爷忽然道。
“好眼力。”杨辉笑了一下,“这就是起鸢令。”
“你终究还是撬开了蓝清河的嘴。”
“没有。”杨辉淡淡道,“他始终不肯开口,我就把蓝鸢镖局所有的人都杀了,就差他儿子和他自己了。这个地方,是我凭记忆找到的。”
杨辉收回眼神,随后将冰凉的目光投向那三根石柱,他的喘息声忽然间歇斯底里,甚至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杨家百人许,用蓝鸢镖局满门来换,便宜他们了。”
二爷快速上前,“你说蓝鸢镖局对你们杨家……”
杨辉勾起唇角,阴鸷地笑了一下,“蓝鸢镖局的起鸢令上沾了杨家的血,我就是要让他们蓝家人亲眼看看,自己是怎么被我折磨致死的。”
二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杨辉咬着牙,阴狠地说,“杨家一门能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身后藏匿的刀锋中,有一柄就出自岭南蓝鸢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