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四、石门
靳王这句话犹如在所有人脑海中敲响一记警钟。
接下来,大家各自行动,连夜启程。
连绵的春雨在快马疾驰的前方形成了万道雨箭,雨越下越大,整整下了两日两夜。
薛敬和二爷两人一骑,再次前往盲庄。
马儿跑不快,歇歇停停,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回到了盲庄。
薛敬率先跳下马,再将二爷从马上扶下来,在还没入盲庄的高地上俯视盲庄,薛敬一边将马儿拴在木桩上,一边说,“这里还不算高,要是从半山上往盲庄看,整个盲庄尽收眼底。”
二爷走了几步,看了看盲庄,又回头看看不远处的半山,发现确实如薛敬所说,这里的地形似曾相识,就像是……某一处的缩影。
薛敬拴好马,走到他身边,见他望着盲庄出神,便问他,“怎么了?”
二爷回过神,“你说……这里和云城西山是不是有点像。”
“西山?”薛敬深吸气,赶忙前后看了一眼,“你这么一说,似乎真有点像,这座山也在盲庄的西侧,而盲庄也分东庄西庄,整个盲庄中街就有点像云城东街,而那左右错落的房子就像是东街左右的楼。”
“还不止。”二爷转过身,扬了扬下巴,指着半山说,“我那夜是从半山的后山绕上去救你们的,半山的后山也有一处坟场,只不过多年无人祭拜,都是枯草,若不深入草丛,是看不见倒在草丛里的石碑的。坟墓不多,有几十座吧,而且和云州的西山尸地一样,也都是没有刻字的空碑,生卒年限不详,而且没有新坟,这些人少说也死了几年了。”
“这么说……这里整个的布局,就像是一处‘小云州’。”
“可以这么说。”二爷蹲下身,随意捡了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了两座四方城,“我跟你说过,绘制舆图时,标记位置非常重要,将偌大一座城缩影在一张四方纸上,便要对所有的地方有精准的缩影比例。”他一边说着,一边极简略地画了两幅地图,“你看,盲庄像不像缩小版的云州舆图,每一座楼的位置都在一个关键的缩放位置上。”
薛敬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绘制的简略地图,随后连忙站起身,又向盲庄看去,“你的意思是……条风楼的位置也可能是云州某一个地方的缩影。”
“那你瞧着是哪儿呢?”
“……”薛敬微微蹙眉,一时间犹疑不定。
“走吧,天黑了,咱们去条风楼看看不就知道了。”二爷丢了石头,拍了拍手上的土,正准备下山,却被薛敬拉住。
“怎么了?”二爷回过头,不明所以地问他。
“你……一路上都没提那件事。”
二爷懵了一下,“哪件?”
薛敬低下头,像是犯了错一样,“就是临别前,我跟大家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爷仔细回想了一阵,终于明白他纠结的是哪句话,于是笑了笑,“殿下,你这是先礼后兵,先斩后奏,我没有什么意见,从命便是。”
薛敬轻轻蹙眉,“我确实没和你商量,就自作主张,你不骂我冒失么。”
“是挺冒失的。”二爷笑着看他,“不过我又想,你并没有平白无故地下这破城令。想来,你应该从北伐之战开始,就已经打算用这一战,将伦州和云州一并收复。林竟在幽州按兵不动,就是你设立给南朝的最后一道屏障,只要有这样一个勇将坐镇,前线无论如何惨烈,后方都能安枕无忧。只不过苦了林竟,无兵无粮地守着一座孤城,前有狼后有虎的。”
“走前,我与林竟在大本营见过一面,我当时就跟他说,请他务必活着会师,否则晋封还要做‘追封’。”
“所以,你想成全林竟。”
薛敬没料到他会猜中,一时间有些错愕,“我……”
“你想成全他,将伦州破城的首功,记在他的头上。”二爷一针见血地说,“他为你守了一年的幽州,如今是时候为自己战一次,为他哥哥战一次。”
“我以为你会说……”
“我能说什么?”二爷瞧着他,故意道,“你们把我当虎狼,难道连一点同理心都没有吗?”
“没,我没这意思。”薛敬连忙解释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想趁机将云、伦二州一并收复,也确实想让林竟出战伦州城。”
“这想法是好事,但是要付诸实践还需要多方配合。最主要的就是陈寿平,看他能不能按捺住军营那群祸害,否则,一旦有人挑唆,这战非但打不成,说不定还会引来不可预计的后果。”二爷淡淡地笑了笑,“不过,虽然眼下局势对我们不利,却也不是没有制胜的机会。你在大家面前立君威,这是魄力。”
“可我们只有一个月。”薛敬看了他一眼,提醒道。
“一个月就一个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你要一举攻下两座城,那咱们姑且试上一试。”
薛敬上前一步,忍不住动容,“从前我自作主张,都是要挨骂的。”
“有么?”二爷轻笑一下,挑了挑眉,并不承认。
“当然有。”薛敬紧跟几步,“哪次不是被你骂得狗血喷头,我记得有一次,你直接让我从石头房里搬出去了,我就去找五哥帮忙,他也不敢帮我求情,只能将我安排在自己房间里,我就这么蹭了几天暖炕睡。”
二爷顿步,回头看他,故意嘴硬道,“我怎么不记得?”
“你是不记得,又不是你去看人脸色。”薛敬扯了他手臂一下,将他拉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枕头底下那药瓶里装的明明是糖豆子,是流星偷偷跟伙房的师傅要的。我不就是把你那药瓶里换走的药偷偷换回来了么,你就记仇,你可真是小心眼儿。”
二爷继续嘴硬不承认,“我不记得了,不记得的事就不能当真。”
“好哇你……”薛敬磨着牙,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随后伸手勾住他的他腰,猛将他的步子扯得一顿,直接向后栽回自己怀里。
“好、好了……”二爷忍不住向前挣,结果挣脱不及,却陷进更深的怀中,这人力道十足,掐住自己的腰,将腰带延展出的一截缠在自己手指上,根本没打算让自己跑,他于是只能变相求饶,“放、放开我……”
薛敬手下动作不停不断地揉他,咬住他的耳垂,愠怒道,“翻脸不认账,你可真行。往日骂我的账都不记得了,那算计我的账总记得吧?是谁一天到晚要死要活,还听不得旁人说一个‘死’字;是谁把自己送进穹顶,美名其曰为了救我,其实看我崩溃郁郁,就能多喝两杯美酒;又是谁天天叫嚣着旁人不知死活,自己的腿就是不听使唤,硬要往刀山火海里闯?你跟我说说,究竟是谁?”
二爷被他揉得直喘,有些力不从心地说,“……我错了。”
薛敬脑子“嗡”地一声,几乎站不稳,“你、你说什么?”
“……”
“再说一遍。”薛敬不依不饶,几乎将他腰间那条倒霉的腰带扯断了,“再说一遍!”
二爷有些难受地往后退,却被人死死地桎梏在怀中,他忍了片刻,终于将那三个字闷声又说了一遍。
结果这三个字就如同除夕夜间、云州城上空绽放的烟花,几乎瞬间将薛敬的积攒起的怒火吞噬了,他发狠地吻了上去,几乎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对方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中了。
许久后……
“你怎么了……”二爷偏过头,有些苦闷地喘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背脊生出细汗,混杂着连夜湿漉漉的雨水,让人有种溺水窒息的错觉。
“你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三个字。”薛敬压抑着急喘,闷声说,“非是要听你认错,而是因为……你总不将自己当成一个活人。”
是人,总会嬉笑怒骂,知晓人情冷暖。
可眼前这个人,他除了天下,除了使命,便不剩下其他了。于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终于慢慢开始懂得,自己也可以活成原先的模样,这便让人受宠若惊。
两人紧握的手心里渐渐升起热度,甚至溢出细汗。
薛敬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好像生怕自己一个失手,这个人就又走远了,而他这种人一旦决定走远,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二爷心脏一阵狂跳,一时间也抑制不住情动。
薛敬盯着他的双目,忍不住道,“你骂我打我,都让我欢喜,只赶我走这一条不行。若是往日里哪一次,我真被你逼急了转身就走,你就知道个中滋味了。也是因我这人脸皮厚,被你虐惯了,大度老实心眼儿又宽,跟那伦州城门一样,皮糙肉厚,无坚不摧。”
“……”二爷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是什么话。”
“就这个意思,我又没读过几天诗,唯一听过的那一首,某人写都写了,都来不及寄给我,就狠心烧了。”薛敬忍不住心疼起自己,“我这王爷怎么当的这么惨。”
“好。”二爷换了一种极其宠溺的语气,安抚道,“那等破了城,我给你写。”
“说真的?”薛敬立刻收回苦闷的神色。
“真的。”二爷示意他松开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说,“哦对了,有一点,我得为自己辩解一下。”
薛敬莫名地看着他。
“唔……”二爷思索了一下,缓道,“往年每次骂你,都是因为你惹了祸。再说了,那也不算是骂。”
薛敬跟上去,“那是什么?”
“那是宠你。”
薛敬听得极其受用,赶忙追上去,打算再讨些赏,却不料对方眼神一凛,按住自己不怎么安分的手,快速说,“等一下,你看。”
薛敬连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条风楼冒起了黑烟,不一会儿便着起了大火。
“不好!”
薛敬快走几步,打算冲过去,却被二爷一把拉住,“等等!!别过去!”
“又他妈来这一出!”薛敬怒吼,“都第几次了!”
烈家帅府一次,幽州府卷宗库一次,鸿鹄一次,云城驿站一次、烛山一次……如今的条风楼又一次。
“别冲动。”二爷硬是将他往身后扯,压住薛敬不断腾起的怒火,“有人要逼你现身,现在进去是自投罗网!”
“那里面有东西,烧了就没了!”薛敬低吼。
二爷快速向周遭看了一眼,沉声说,“有人正盯着我们,走,听话。”
薛敬在原地急喘了一阵,二爷利落地将红缨枪从泥里拔|出来,收回身侧,“你来赶马。”
薛敬没动,二爷走到他面前,将马鞭递给他,轻声说,“殿下,一座空楼而已,烧了就烧了,你不用烦闷。”
“可那地图上……”薛敬闷着嗓子,压抑的心底喘不上气来,“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条命换来的机会,条风楼不破,我们永远找不到这张图的关键。”
二爷想了想,说,“既然是这么多人拼了命换来的,你若是陷在里面,得不偿失,再说,谁说条风楼就是关键。”
薛敬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二爷笑道,“你信我一次,跟着我走。这个地方视野不好,咱们去最高的地方看看,火嘛,总得烧上几天,总不能在这里干等。”
薛敬走过去翻身上马,对二爷伸出手,“来,我拉你上来。”
“不必。”二爷仰头看着他,“我牵着马走,也让马儿歇一歇。”
“那我陪你。”
薛敬连忙就要下来,却被对方按住,“你让我走一走,你累了这些天,好好歇歇。”
盲庄的火势管控不了,终于在风雨之后彻底烧了起来,整个盲庄陷入一片火海,那背后的力量极其残忍地剥夺了任何人探知真相的权利,用一把火烧毁了所有去路。
他二人沿着这条泥泞的小路一路往半山走,等到了半山的后山,二爷才示意薛敬下来,两人走到后山的那处坟地。
“季卿,来这干嘛?”薛敬一边用刀砍去身前的杂草,为两人劈出一条道路,一边问。
“找门。”
“什么?”薛敬钉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二爷仔细地蹲在地上查看,没太多功夫搭理他,只偶尔回上一句,“你往里面找找,当心别踩着这些线。”
薛敬跟着蹲下来,看见地上铺了不少细碎的棉线,“这是什么线?”
“稻草人的线。”二爷言简意赅地说,“当心,垫着脚过去。”
“等下……”薛敬捞着他,“你什么意思?”
二爷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你还记不记得,温泉里你曾经跟我说,你和老五第一次探条风楼的时候,遇见了墙壁上射出的棉针。”
“嗯。”薛敬从怀中掏出一个帕子,翻开后给他看,“就是这些,我一直放在身上,五哥当时说……他对这些针似曾相识,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呐。”二爷用下巴指了指那些东倒西歪的稻草人。
薛敬不明所以地看向那些粉底里的稻草人,它们横七竖八地或倒或立,说不出的怪异,“什么意思?”
“棉针穿针引线,用来扎草人用的。”二爷正色道,“我和你五哥被救出穹顶的那天夜里,他曾经和祝寒烛在云州西山尸地里与穹顶的那些人战了一场,他应该是在乱战中见过这种细针,只是当时一闪而过,他印象不深。你当时提到针的时候,我就想了一想,联系西山尸地的稻草人,再到这里,**不离十。”
薛敬挑了挑眉,恍然大悟。
“走吧,小心一点。”
两人相互扶着,往靠近山壁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绕过了那些针穿起的细线,来到了山脚。
二爷看了看方位,辨认了方向后,沿着山壁又走了片刻,终于在一块凸起的岩石旁驻足。
“来,帮忙。”
薛敬紧跟上来,“你说。”
“将这块大石头搬开。”
薛敬抬起头,望着这块几乎和他差不多高的大石头,微微蹙眉。
二爷将长|枪扬起来,利落道,“搬不动?我来劈开它。”
“等等等等!”薛敬赶忙拦住他,“你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