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泉眼
他这一声喟叹,像是刺激了靳王的某根神经,他的心脏跟着狂跳起来,然后逆着那人贴过来的唇齿猛地覆了上去,然后拼命吮了片刻,回荡在耳边的喘息声巨大而强烈,甚至传来风至悬崖边的哀鸣。
靳王温热的掌心扶着对方的后脑,逐渐这层攻城掠夺战加深,几乎要将对方吞食入腹,方能血骨相融一般。
“等、等……”
“等什么?”靳王暗笑一声,极其霸道地将他再次抱起来,转身一脚将那裂开一条缝的木门撞上,然后将他背抵在门上,让他整个人挂在自己身上。
“……”二爷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慌乱过,他不好拒绝,便只能抓着他的肩膀快速说,“等、等下……我先跟你说一下传信林竟的事……”
靳王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直接将他顶在门上,然后将腿支在中间,腾出一只手抓过他的双手,一把背过去死死地扣住,让他不得动弹,这才仰起头,闷声说,“谁要管你写了什么东西过去,总不过是让林竟缺粮的时候去寨子里找,结果他去了,寨子里的火已经灭了,他是第一个发现万八千反叛的。我的将军大人,你这路数用太多次了,我闭眼都能猜到。”
对方微微蹙眉,绷紧了身体,抵死了不开口,靳王怒火又起,“往后你要传信谁,要怎么动兵,随便你!我人都是你的,龙鳞佩是你的,安平王府的王印也是你的,你想怎么传就怎么传!就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心思,有事没事玩一出舍生取义,怎么?就你会闯刀山下火海,我随便闯一次,你就受不了了?”
“你住口!”二爷忍无可忍,他挣动不得,便只能就着这对自己不怎么有利的姿势低声说,“行将的事都没个解法,你拿什么在我面前耍威风?殿下,你要是为了要我明白这理,大可不必如此麻烦,你拿自己换解药这件事,我阻止不了,我……”
靳王敏锐地发现他整个人不太对劲,于是缓和了语气,问,“你怎么了?”
二爷咬了咬牙,尽力压抑着呼吸,紧紧闭上眼,“……我不知道怎么救你……这些天在云州城,我每一刻都在计算命数,过一天,我都会害怕,你只有半年,却也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我……”
靳王急忙迎上去,抚慰似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不是说过了么,我要活着陪你,不会死。”
“但我不信。”二爷眼神一冷,声音也失了温度,“命数不握在自己的手里,我谁也不信。因为……”
靳王见他神色不安,便也不敢这么一直桎梏他,便揽着他的腰将他抱起来,走回床边,俯身压了上去,“你说,因为什么?”
“因为如果解药不能及时拿到,你没了……我却暂时不能跟你走。”二爷微微叹息,心底那一团冷焰又被自己无端点燃了,他的心思飘远,眼神蒙上一层绝望的雾气,“生同衾死同穴,那是我今生难求的幸事,遥不可及,不敢肖想。云州城没破,我就不能走。”
“那就破了它。”发觉对方浑身一颤,立刻将他搂紧怀里,“你看,你自己说的,生同衾死同穴,那是难求的幸事。若是私愿未了,我又非走不可,那便在走之前帮你把心愿了了,好不好?”
二爷心里一阵颤抖,跟着整个人无法抑制地颤栗起来,他甚至控制不住从子嗓子眼里吐出的呼吸,一阵一阵喷在对方颈肩,然后拼命地抬起身,将对方箍进自己怀里。
夜幕降临,他们又送走了一个黎明。
远空点缀无数星点,在遥远的地方似乎指引了一条不能企及的长路。那条路很长很长,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只有拼命地在这条满是荆棘杂草的道路上狂奔,直到血肉模糊,筋疲力尽。
“思君无转易,何异北辰星……”二爷的双眼似蒙上一层薄纱,眼角弥漫着水雾,他这样无意识地呢喃出这句诗,却无端在靳王那片本就不怎么平静的心湖中再次掀起万丈波澜。
“再念一遍。”
二爷的眼神忽然涣散,眼神迷离地望着小窗,顺从地念道,“昔期今未返,春草寒复青;思君无转易,何异……啊……”
……
这一夜到了最后,二爷整个人已经沉入昏迷中,再也睁不开眼,眼前一片白雾,拨开之后他看见了天涯尽头射来的第一缕曙光。九龙道上的千尺红土终于长出漫山遍野的野花,周而复始,至死不休。
等他再次睁开眼,发觉自己正泡在滚热的水中,他想站起来,却忽然双腿一软,脚下一滑,猛地坠入了身后那人的怀里,呛了他一口水……
“咳咳……咝……”他觉得自己全身骨头仿佛散了一样,几乎随意碰一下就能要他的命,“我在哪儿。”
“泉水里。”靳王从身后搂着他,将他身上的寝衣拨开,仔细地用将热水沾湿的帕子敷在他的肩上,一看见他肩头狰狞的红印,靳王就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连忙将眼神别开。
“你可真厉害。”二爷咬了咬牙,转头看了他一眼。
“多谢二爷夸奖。”靳王恬不知耻地笑了一下,将他翻了个身,又一次将他压在石壁上。
“躲开。”
“刚睡完本王,又不认人了?”
“你……”二爷本能地抗拒他,却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松了推送他的手。
靳王这话倒也没什么大错,他们的的确确将船舱里弄得乱七八糟,他前夜里有意识的时间几乎都放在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快慰中了,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事。
一时间,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只剩下他自己。
二爷眉头蹙紧,几乎觉得方才靳王是在往死里折磨他,他却又被这种“折磨”送来的快慰折服,整个人陷进一种屈从的羞耻中。一旦产生了这种羞耻,他便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并不再冰冰冷冷的冷眼旁观旁人的欢喜,不再念叨“余生与我再无瓜葛”这种让人心疼的鬼话。
哪怕沉沦在这片失而复得的血海之中,他也觉得不枉自己忍受十年伤苦,硬是被这人从地狱拉回了人间,重新沾染七情六欲,通晓人情冷暖。
他总不能活成一张清清冷冷的白纸,平白错付了这人的真心。
毕竟得一颗真心最难,特别是在这样一方乱世之中。
终于,在最后一刻,他终于愿意将所有的不确信和重担抛却,仅仅和和眼前这个人欢爱一场,那种舒畅几乎将他整个人由里到外,甚至将他的骨血揉搓分离,然后重组,再踏踏实实、完完整整地重生一次。
“怎么了?又在想什么呢?”靳王仔细捕捉着他每一丝神色,一丝都不曾放过,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没注意到,他这人又回到无尽的压抑中,又去解那些暂时解不开、又撕不烂的结。
“……”二爷难耐地皱了皱眉,心口上散落着红印,贴着透明的寝衣,若隐若现地渗出痕迹,只稍稍一动弹,他就微不可闻地轻声呼气。
“你不要多想。”靳王尽力压平呼吸,逼迫自己维系着仅存的理智不要总盯着对方的心口看,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在这泉洞的回音中,倒显得更加令人心安,“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不要总陷在暂时填不尽的血坑里,即便是再大的难关,也是能闯过去的。你还有我。”
二爷倏而点了点头,手心贴着他的肩膀,将他宽阔的胸膛拉过来,自己重新贴上去,长腿在水底勾着他,轻声问,“我怎么会在这?”
靳王毫无避讳地看着他,眼神中尽是火焰,他皱着眉思索了片刻,解释道,“你昏过去了,我怕你不舒服,就把你背到这处山洞里。刚从云州出来的时候,渔船就停在这,胡立深他们进山打猎时无意间发现了这处泉眼,就喊我来洗,唔……我当时就在想,要是你能同来多好。对了,我还做了一个梦……”
二爷根本没打算问他梦里的细节,身体刚想往边上侧一点,想躲开他的钳制,却不想一个趔趄,脚下一滑,又一次跌回石壁上,坚硬的石壁搁着他的腰眼,立刻又是一阵酸软,“呃……”
“咝……你能不能别折腾了,这里是野泉,不比行宫里的宫廷汤,这池子下头全是碎石,只你站的这块地方我清理过。”靳王将他从水里捞起来,借着水的浮力,让他双脚离地,挂在自己身上,又见他唇色泛红,几乎还能看清前夜被自己咬伤的齿痕,心火便又蔓延上来,他压抑着火气,语气和善地问,“二爷怎么不问问我做了什么梦?”
“闭嘴。”
靳王全然不听,而是重新将他托起来,伸手捏他的窄腰,一边捏一边诉苦,“梦里的你特别听话,也是这姿势。”
二爷觉得自己如今这样实在是太逆天了,有些不习惯,于是微微蹙眉,“放开我,光天化日,你我这样像什么样子。”
“天还没大亮,他们都睡着呢。”靳王得寸进尺地抵着他,轻声说,“深山密林里,就咱们两个人。”
“那也不能……”
靳王决定不给他说废话的机会,借着这姿势,按着他的后脑就使劲亲他,直到把他弄得气喘吁吁,实在是没了力气,才放开他,轻声说,“我梦见也是这处泉眼,我拼命想解开你的衣服,可越是急越是琐碎,你我就像这样,以前我没那胆子,从来不敢肖想,如今您借我胆子,我就停不下来了。”
二爷有些接不住他这又一茬没一茬的混账话,然而听着他这略显肉麻的话,他的心思却慢慢平静下来,便不敢再折腾,也不愿再动弹了。于是,他就这么赖在对方身上,背抵着被暖水浸热的岩壁,全身几乎都散了架似的,感觉只要对方在自己腰间稍微揉弄一下,他就能发出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叹息。
“别得寸进尺……”
靳王贴在他耳边,沉声说,“我是得了‘寸’,更进了‘尺’,如今四面八方都是敌兵,我们在这深山里,倒还能如此快活;我想,咱们多活一天是一天,要是不将五哥送我的册子让您陪着我全都演习一遍,二爷枉为人师。”
“胡说八道。”二爷微微蹙眉,听他说这没羞没臊的话实在有点应接不暇,自己一旦喘不上气就彻底跟不上这人的节奏了,便被他带着他东奔西跑,甚至有了食髓知味的趋势。
“我哪里是胡说?”靳王卖完了乖,重新捏着他的下巴,硬要他抬头看着自己,“二爷冒死出云州,执意到盲庄救我,我都还没跟您要个解释。”
二爷想了想,坦白道,“你出云州城后的这些日子,我一直住在林惠安的船上那艘未央舟上——一来,是因为那艘船是丑市的地方,便不会有萧人海的人盯着我;二来,我要慢慢接触到穹顶相关的人和物,前些天,鹿山在未央舟上发现了一封林惠安和‘上面’往来的信函,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张‘鬼符’,据林惠安说,那‘鬼符’是‘上面’传递下来的,说是有一批‘替死鬼’近日要运抵西山穹顶,让林惠安带人做好接应。我想了一些办法,得知那些‘替身’是从盲庄送来的。”
“你是说,林惠安说,有一批‘替死鬼’近日要从盲庄送到云州的西山穹顶?”靳王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拖着他身体的手臂微微颤抖,“还有吗?”
“你放我下来……”二爷轻咳一声,轻轻碰了碰他泡在水里的手臂,忍不住提醒道,“你手臂上还有伤。”
“不必管,这样的姿势挺好的,免得你又跑了。”靳王不依不饶地托着他,手心托住的地方,手指轻轻按压,压迫得人心火猛燃,二爷当然不敢乱跑,靳王不放,他也不能有过多动作,只能将就着这样的姿势,继续将方才的话继续,“你在帅府发现的那张‘三合一’的梅花地图上,有一处落点就在盲庄。我执意前来,一是为了救你们,二是想探探盲庄。”
靳王笑了笑,“你我果然想到一起去了。这一路走来,我的心思也在那张地图上。这一路和五哥到盲庄,我一直在梳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说说看。”
“我就从蓝鸢镖局说起。”靳王道,“我猜蓝清河的本意很单纯,他就是想尽快找到四哥,然后带他回岭南,却没想到,在北方遇见了杨辉布下的陷阱。”
二爷接道,“蓝鸢镖局落网的时间点很关键。”
“我猜想,应该是在云城驿站中,在‘蛇头’将行将的解法给到蓝舟之后。”靳王顿了一下,继续道,“蓝清河过山海关的目的就是为了四哥,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没想到,在四哥答应跟蓝清河回岭南的档口,蓝鸢镖局惨遭暗算,落入了万八千的手里。万八千刚刚投靠杨辉,势必要献投名状,而四哥就是最好的选择。这也就是为什么,三哥追去桑乾河边的密林里,只看见了四哥的马,却没有发现任何缠斗的痕迹,那是因为四哥在牧人谷将解法给到鹿山之后,本意是尽快去起火的云城驿站救五哥,却没想到在过河的时候遇到了熟人——那个让他驻足停步、上前搭话、且毫不设防的人,就是万八千。”
二爷点了一下头,随即想到了什么,立刻轻锁眉峰,“你的分析没有破绽,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杨辉要抓蓝舟,可以说是要引你去盲庄,那为何到了盲庄又不现身,而是派了万八千设伏,将蓝舟绑在了一里外的盲庄半山上,这显然多此一举。”
靳王停了一下,低声说,“那是因为你没有进盲庄,没有看到条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