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火海
靳王连忙问道,“死人堆……在哪里?”
“烛山。”
“烛山?”靳王没想到,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却还能牵扯出另一段过往,“你不是云州人?我一直以为你是……”
“军人。”李世温惨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没有入过军籍,没有受过训。”
靳王没想到,李世温竟然并没有当过兵。
李世温叹了一声,冷硬地说,“九龙道大战之后,烛山被烧了,祝家满门被灭,统统死在火海里。二爷那时候已经从云州逃了出来,腿已经伤了,他去烛山是为了找祝家的人,却没想到,烛山也没了。于是,他就从死人堆里将我挖了出来,再晚片刻,我就被埋在尸海里了。”
靳王连忙问,“这件事……和祝家有关吗?”
“应该没有。”李世温生硬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有记忆起,我记得我就生活在一个很黑的地方,常年见不到光。偶尔见光,总能看见三座耸立的大山,就立在眼前,这是我对少年时所住之处所有的记忆。”
靳王不可思议地叹了一声,“那你怎么能够确定,这和祝家没有关系。”
“因为我记得我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火海里。”李世温笃定道。
“为什么?”
李世温艰难地摇了摇头,就好像年少时那段被他封存的记忆化作了碎片,需要一点点挑拣出来,再慢慢缝合。
“那个……抱歉……”李世温皱着眉,似极其痛苦地喘了口气,“我有点记不得细节。”
“别急,想到什么说什么,说不成句也没关系。”靳王连忙安慰道。
“我记得……我拉着一孩子的手,拉着他从很黑的地方跑了出来,拼命地跑,后面有人拿着棍子追着我们……我牵着他一路下了山,把他藏进了一个树洞里……”李世温说到这里,紧紧地闭上了眼,拼命地挤了挤眼睛,“然后,我记得我让他在树洞里等我,我要再回山上……”
“然后呢?”靳王轻声问。
“然后……我就又爬到了山顶,可是忽然,身后传来厮杀声,我就看见,面前一个被砍到的人,他脖子里迸出的鲜血正好喷在我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路,只能摸着往前爬,然后就起火了……很大的火……”李世温像是完成了一件难以完成的任务,伸出手被抿了一下额头上溢出的细汗,“抱歉,殿下,这是我的全部记忆了。”
靳王默默地叹了一声,将一边的空杯续满了温水,递到李世温冰冷的手中。
“谢谢王爷。”李世温点了一下头,恭恭敬敬地接过杯子,猛喝了一口。
“你牵着的那个孩子呢?”
“不知道……”李世温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我被二爷救了之后,因为伤重,没有回到那树洞找他,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走了……也不知道他等了我多久。”
靳王没有说话,而是安静地看着他。
李世温停了一会儿,又道,“王爷,你说……他还能活下来吗?”
他的眼神忽然闪着光,像是在期待一个许久以来期许的答案,然而靳王并不想骗他,“李大哥,那孩子几岁?”
“十一二岁吧,我当时十四岁,他应该也就十一二岁。”
“若是没找到他的尸体,他也许还活着。”
李世温听明白了他这话中的意思,慢慢低下头,难过地说,“我对不起他。这件事,我甚至没有跟二爷说过。”
靳王用双手支着下巴,沉默下来。
李世温又道,“后来,我随着将军下了山,他给了我银钱,将我安置在狼平溪谷的一处驿站里。那时候狼平村还有不少做买卖的商人,村里也热闹。他与我聊天时,知道了我想从军的事,便亲笔为我写了保荐从军的文书,让我带着去西南边陲找陈寿平,哦对,那时候陈大将军还没有调会北方,还在西南一带带兵。我伤愈之后,就带着那份文书上路,却没想到,我这么一走就走了五个月。等我到了西南,陈大将军却已经被调回北方了,我与他擦身而过……那封保荐文书的落款是陈寿平,他被调走,后来的官兵不认,又把我逐出了军营。”
靳王道,“那你后来……”
“我没地方去,只能折转回北方,想再去找找我那个朋友。”李世温叹了一声,“可惜,这一来一去一年有余,我再回到北方,早已物是人非。云州城易主,烛山凋零,鸿鹄也换了当家。我没有钱,几乎快活不下去了,就去了九则峰,没想到……又碰见将军。”
说到这里,李世温坚定不移地道,“所以,将军对我有恩,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辈子,我的命是他给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即便……即便不能入军籍,不能从军,我也没有想过离开。”
靳王忽然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大哥是有情有义之人。”
李世温皱了皱眉,微微垂首,“王爷,将军在云州还好吗?他的毒伤都好了么?”
靳王微微颔首,“好了,都好了。”
紧接着,只见李世温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对着靳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那、那王爷也是我的恩人,今后李世温为您赴汤蹈火,二话不说。”
终于,李世温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就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光的人偶然间初遇坚韧的曙光,那明媚的春风拂面,他竟然觉得,李世温这人不苟言笑的皮囊之下,心竟然如此柔软,那以往对此人横生的偏见和不快,好像都随着他这一抹纯粹的笑容烟消云散了。
可对李世温的那份“偏见”和“不快”到底又从何而来?
世间与那人萍水相逢的人多如片羽,到底也不该对此人太过偏执。
一时间有些内疚,于是便将胡立深他们给自己留的野味都塞给了李世温,让他吃饱喝足后回去睡个好觉,而他自己则裹着被子补了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靳王连忙将他拉起来,又与他嘱咐了几句,那人便离开了船舱。
李世温被安排在靠山临水的山洞里,和胡立深同榻。胡立深领了靳王的命令,不敢再做错事,只能防贼似的盯着李世温,连看他下河抓个春鱼都要在他腰间绑根绳子,生怕他一个想不开,沉湖自尽。
“胡小弟,你别担心!”李世温往前迈一步,身上的麻绳就紧上三分,在第不知道多少条鱼从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时候,他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你放开我吧,我不去死!”
胡立深的两只脚已经跟着李世温踏进了水里,被他扯得一晃一晃的,“那可说不准,万一你跳进去浮不起来,我岂不是违抗王令!”
李世温憋着一口气直顶到胸口,最后终是因为不知如何辩驳黑了一张脸,“那便松开些,鱼跑了王爷吃不到了。”
胡立深松了松绳子,两只脚不断地跳跃,膝盖以下冻成冰。一边的兵士听他俩这搭话无不捧腹大笑,李世温倒是毫不觉然,半拉身子陷入河中,拿着树枝做的鱼叉叉鱼。
“上钩了!上钩了!”胡立深大嗓门高喊了一声,把刚刚睡醒的靳王给彻底喊醒了。
只见靳王身穿常服,优哉游哉地从船上跳了下来,走到河边,冲胡立深笑着喊了一声,“就你嗓门高,山里的猴子都被你吓跑了。”
胡立深转身之间吓了一跳,“哎哟,殿下,您怎么起来了?”
难得的清平时光,竟让靳王的心一瞬间舒爽了不少,“被你喊醒了,听说抓了鲜鱼。”
李世温拎着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河边,腰部以下泡在水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王爷,抓了一筐春鱼。”
靳王一拍胡立深的肩膀,“绳子给他解了,烤了鱼送进来,你不许吃。”
胡立深的圆脸倏地憋了下去,嘴里念念叨叨地振振有词。
“念叨什么呢?”靳王好笑道,“少吃一条鱼,晚上让你吃狼腿。”
胡立深的嘴角立马勾起来,“王爷,您收回成命了?!让俺们吃肉!”
靳王皱了皱眉,装糊涂道,“什么成命?我怎么不记得。”
一旁的小兵涨了眼色,上前在胡立深耳边提醒道,“胡大哥,王命既出,哪有收回的道理?你这都不懂了。”
靳王挑了挑眉,用手指指了指那小兵,“你……半夜值夜也是辛苦,胡立深,你的狼肉,分他一半。”
昨夜里狐假虎威的结解了,胡立深带着那小兵兴高采烈地吩咐兄弟们烤肉。李世温迟钝地看着靳王的背影,终于在日头移到正午的时候,不明所谓地笑了笑。
当晚,桑乾河边,不知名的群山一角,靳王、李世温和一众士兵兄弟就着桑乾河的冷水,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狼肉拌春鱼。
而云州总督府内,萧人海正为眼前这位熟客敬上一杯酒。
二爷伸出手,挡下萧人海递上来的酒杯,“欸,大人不知,烈某戒酒了。”
“你们南朝有句诗……”萧人海放下杯子,露出难掩的微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二爷掸了掸袖子,莞尔道,“自古上阵杀敌,士兵们身边通常挂着个酒葫芦,出征之前,在里头盛满了酒,一是为了伤后消毒,二是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能醉生梦死一场,也算没白来世上一遭。”二爷望着萧人海,不愠不怒,“大人征战北方至今,十年了吧?”
“十年八个月,还差一天。”萧人海敛着眉,自斟自饮,“烈将军,你我这一局,我败了……”
……
许久无言,二爷神色未动,等着对方将三杯酒尽数下肚,这才笑了笑,“大人为人光明磊落,‘杀神’之名可谓当之无愧。”
“呵……”萧人海露出讽刺一笑,“将军这是挖苦我啊。”
“不敢。”二爷道,“大人守云州一年多,我来之前,一直不曾想,云州如今的境况该是什么样的,是一片焦土还是民不聊生?伦州城,呼尔杀的‘人肉阵’触目惊心,他用南朝百姓筑起的人墙有百丈之高,他命人挖去他们的舌头,割掉他们的喉咙,即便是死,也发出任何惨叫。我总以为,贵国对付战俘都是如此。”
二爷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当我回到云州,看到城中情景,不免一番慨叹——东西南北四城各司其职,云州城开门迎八方客,南北易货通商往来不绝,十多年来无人死于贵国残暴之手,百姓安居乐业,与那伦州城满地的荒骨想比,云州实在是人间乐土了。”
二爷站起身,踱步廊前,望着那星河月下,一时间有些怅然,“这个世道一贯如此,百姓得取所需,只图寿终正寝。大人未因异族之别而牵连云州城中的南朝百姓,烈某感激不尽。起初,是在下以己度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人海一时间竟也无话,良久,他才邪邪地笑了笑,“让将军说的我变作‘善人’,这倒是头一次听闻。”
二爷回过身,就好像在会多年以来的好友,却用一种决然的嗓音低声提醒道,“只是云州从来不是贵国之地,你我势必终有一战。”
“明白。”萧人海道,“还是那句话,你我立场不同,注定此生水火不容,将军此次自投罗网,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也在我这里白吃白喝三天了,该有个交代了。”
二爷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大人,既然话已至此,我便直说了吧。云州城中有一根深入骨髓的毒刺,大人是不是一直不知如何拔取?”
萧人海不可思议地望着二爷,眼神中难掩震惊之色,“都说将军足不出户,却能决胜千里,之前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他点了一下桌子,“这一局,我输得不冤。”
“欸,大人谬赞了,”二爷连忙摆手,“我哪有什么决胜千里之能,只不过多在这城中住过几年,比大人多几双眼睛罢了。”
萧人海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那苦酒入喉,霎时间烟霞烈火,他落下酒杯的同时,才开了口说出了两个字,“穹顶。”
二爷眼角微微一动,唇角勾勒出一抹并不察觉的弧度,“大人屏退下人,与我在这宽敞的廊下摆酒,撤去了周遭一切可以藏身的事物,是为了防人吗?”
萧人海却没有接他这话,就听二爷继续道,“我在这里住了三日,几乎不见下人,你身边的亲兵也总共不超过三个,这么大的总督府,前后三进宅院,若不是防人,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缘由。再有,盘碗用度皆换了银具,大人的袖间总是揣着一根银针,是为了及时试毒吗?”
萧人海:“……”
二爷不疾不徐,“昨日,我见到总督府四周新添了不少狼旗,但依着如今的局势,这么招摇过市的买卖你一定不会做,我猜……大人不日就会将自己的栖身之地换到别处。我想了想,烈家帅府应该是个不错的去处,狼旗总归只是身份的象征,相比之下,性命更为重要,用‘狼旗’当个诱饵引出暗处的刺客,‘请君入瓮’这一招实在用得漂亮。”
萧人海:“还有吗?”
“唔……”二爷想了想,“哦对了,还有一个,我建议大人不要用‘狼旗’,换上‘饮血营’的营旗,可能效果会更好。”
萧人海“嚯”地站起身,脸色瞬时阴沉下来,他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时不我待,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二爷不怒反笑,笑了片刻之后,他慢慢将笑容收拢,眼神随即阴狠下来,“烈某前来,并不是要与您刀兵相向,否则窄巷一战,再多百人也制服不了我,如今,烈某实在不愿再受任何人威胁。”
萧人海对上他的目光,只那么一瞬间,电光石火,仿佛百招已过。眼前的这个人锋芒不减,任萧人海多年游离于战场,见过无数尸山血海,此时也难得地向后退了半步。
如这人所说,如今的他,再难制衡了。而自己,身后多了数层牵扯,真不如往年那样痛快潇洒了。想到此处,萧人海将那阴沉的目光慢慢收起,坐回凳上,为对方的银杯里倒了半杯热茶,“将军,请用茶。”
二爷接过银杯,接战书似的将那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地落在案上,“大人,我可以助您,炸了穹顶。”
萧人海手下一滞,疑虑又起,“你为何要助我?”
“你我各取所需,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萧人海疑惑地问道,“怎么讲?”
二爷迎上他的目光,笑了一下,“你我都需要‘行将’的解药,救此生所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