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开局
入了春,暖风席卷北方。
狼平溪谷的狼旗经过一个凛冬,终于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旗杆,在村口屹立不倒。
村口的暮河浅滩,临岸而望,便是大名鼎鼎的烛山。暮河浅滩终年不见水,今年却不同往年,开了春,烛山上的积雪遇见日头便化作溪流,从山上往下淌,竟然将这暮河浅滩填满了,直没到了脚踝处,溪水冰凉凉的,直冻脚。
少年的脚正泡在浅滩的水里,踩着鹅卵石,一步一滑地捉小鱼。原先光秃秃的鹅卵石乍一见了溪流,滑不溜丢的,踩上去直要摔了跟头。少年抬起头,望向远处的烛山,顶上终年积雪,半山错落的房子显然是已经破败遗落的祝家庄。少年记得那祝家庄,十多年前烛山银枪响彻北方,虽然他那时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也听着寨子里的哥哥们讲过不少关于“祝家庄”的故事。少年背着的箩筐不一会儿就装了半篓春鱼,晌午刚过,他坐在河边的石子滩上,捂着眼寻顶头的日头,晒得小脸通红。
这一段长长的暮河浅滩,正好汇入桑乾河。那里草色肥硕,牛羊成群,他还没去桑乾河边看过,听说那里有一座城,人们往来易货都汇聚在那里,叫云州。
他一想到云州,心里就一阵发颤。少年坐起身,看着日头渐渐偏西,便起身准备回去。有人嘱咐过他,日落之前一定要回来。
少年刚要转身,忽然看见暮河浅滩对面的密林中,倏地闪了一下,就像是白日烟火。他一愣,定了定神,歪着脑袋又看了看,那烟火又闪了一下。
暮河浅滩不算宽也不算深,淌水过去,最深的地方也只刚刚没过膝盖。少年将鱼篓放在河边,好奇心起,壮着胆子淌水过河,往密林深处走去。
那烟火的光倏地起,倏地落。不一会儿功夫,便彻底消失了……
少年的脚步猛地一滞,待到他回头看时,来时的路已经被灌木封死了,遮天蔽日的树木让白昼直坠黑夜,也不知道究竟往禁林深处走了多久、多远……
少年心里一害怕,脚和手便有些不听使唤。
“啊!”脚下猛地踩空,少年的脚猛地崴了一下,摔进了宽一丈的泥坑里,“啊,救命!”
少年拼了命的想往泥坑外爬,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非但没有爬出多少,反而越陷越深。
这是泥沼……
哥哥们说过,人若深陷泥沼,便要僵着等人来救。少年不敢动弹,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泥塑。
十一二岁的年纪往往还不畏惧生死。死亡在他们眼中,分明只是一个远方未曾谋面的旅人,碰见了便碰见了,同行与否全凭天意。然而,窒息感来临时,少年感受到了。他能感觉自己的肢体在不断地下沉,在沉到一定时候,好像就停下了。
或许只是错觉,少年觉得,或许他很快就能见到那位素未谋面的“旅人”了,他不难过不悔恨,他对自己这不长不短的十几年尤为满意,遇见过许多疼爱他的人,遇到过他想要“成为”的人。
少年的意识一点点地消沉,头顶遮天的树丛也变得越来越黑暗,在坠入彻底的黑暗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猛然间一轻,一个大块头的人一把抓住自己的肩膀,将自己从泥沼中提了出来,也不管身上干不干净,就将自己背在了背上。
“……是你?”少年喘了几口新鲜气,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只是眼皮子沉得怎么都睁不开。
“可不是我吗,你这臭小子,沼泽地也敢淌。”
那人高大的身躯一步一步向前,靴子上的狼毛沾了泥,他顺手拔下,扔在了一边的草丛里。
少年笑了笑,下巴抵在那大汉的肩上,毫无戒心地、沉沉地睡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晨曦映入眼帘。
他起身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早已经离开了狼平溪谷,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里。从窗户往外看,他能看见这庄子只有一条主街,行走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扑面而来的香味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这是什么地方……”少年揉了揉酸涩的鼻子,自言自语地说。
“醒了?”
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少年一跳,他急忙转过身,看了一眼青衫男子,站在门口处,邪邪地冲自己笑了一下。
少年怕生似的往边上移了两步,有些手足无措,“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个好地方。”那人生得英俊,却周身寒气逼人,他那抿着的唇薄而淡,眼神邪佞却柔和,对自己仿佛充满了笑意,却又似乎要一口将自己吞噬。
“我、我要走了……”少年不禁抖了抖,刚起步要走,就被那人拦住,并一把抱了起来。
少年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放我下来!!”
少年吓得要命,逼不得已一口狠狠咬在那人的左肩上,那人不避不闪,不疼不痒,仿佛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紧接着,他感觉瞬间天旋地转,自己被那人忽地撞在床上,摔了个晕头转向。
“啊……”少年拼命地挣扎起来,可惜一张床上他到底逃不到哪里去,就只能缩在角落里,全身不停地打抖,“李大哥!胡爷爷!救我!!”
“督帅,这不合适吧?”
这时,从开着门边走进一人,那人一身狐裘披风,身配狼皮黑刀,脚踩着一双夹着狼毛的长靴,踏着四方步走了进来。
“我最讨厌小孩,尤其是这种半大的,一只手就能捏死的蚂蚁,没意思,还吵。”杨辉的声音像是没有温度的蛇毒,瞬间穿透了四肢百骸,“是你猎来的兔子,就想个办法,让我耳根子清净清净。”
“……万、万大寨主……救我……”少年看见来人,眼神瞬间发了光,可是当他听见那人接下来的话时,他的一颗心瞬间从天上落入了深渊。
可万八千却看着流星,冷冰冰地说,“是,交给我。”
深夜,一匹快马疾驰而过,一去数十里地,直到黎明前才在桑乾河边停住。
“快,我要见王爷!”那人夹带了一路的春风细雨,早春料峭的寒意也随着他满面的汗水变得不那么阴冷了。
“王爷还在里头歇息,您再等会儿。”一士兵守在船舱口,铁血地拦住那人的去路。
那人疲惫地喘上片刻,在甲板上来回踱步,终究还是等不住,“劳烦军爷通报,就说李世温有要事求见。”
“李世温?”那士兵扬了扬手,“没听说过这人,这会儿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
话还没说完,船舱的门忽地开了,靳王只披了件单衣,阔步走了出来,虚虚地踢了一脚方才那嚷嚷的士兵,“叫胡立深过来,本王倒要问问他,他是怎么带的兵。”
那士兵连忙退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出。
李世温倒是心宽,“无妨。殿下,我有要事。”
靳王冲他扬了扬下巴,就见胡立深匆匆忙忙地从岸边跳上甲板,单膝跪了下来,“殿下,末将带出了蠢才,请您治罪。”
靳王低头看了一眼胡立深,又看了看他身后低着头的士兵,笑了笑,“晚上负责给大家烤鱼,你俩在旁边看着,赏你俩两块萝卜,权当惩戒。”
“重刑”之下难见勇夫。胡立深嘴巴一撇,屁都不敢放一个。
李世温脸上阴晴不定,那眉头锁成了九连环,不过他这人,从遇见那日起,也没怎么见他笑过。
船舱内热,靳王将披着的单衣也去了,只穿了白色的寝衣,给李世温斟茶。
“流星丢了。”
靳王倒茶的手猛地一滞,“什么时候?”
“昨日,暮河浅滩。”李世温低着嗓子,一脸的生不如死,“三个月没见光了,开了春,孩子想晒太阳,我便答应了。胡仙医还留在狼平溪谷帮忙传信,我快马赶来,是为了寻你找解法。”
说到这里,李世温忽地双膝一落,重重地跪在靳王面前,这人的脖子僵地如提线的傀儡,仿佛稍微一动,便要断了。
“还请殿下待我说完这些话,便让我自刎谢罪。”说着,他匍匐在地上,“砰”地磕了个响头,“李世温愧对将军重托。”
靳王从高处审视着他,神色一凛,“起来。”
李世温不动。
靳王将沏好的茶推到李世温面前,可李世温还是不动,只是他的背脊不由地抖动起来,“殿下,将军布的局,开局便让我毁了,李世温死不足惜。”
靳王扶着瓷杯的手指不间断地敲击了几下,片刻后,他忽然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实不相瞒,二爷让我出了云州城后就想办法寻你。”
李世温顿了一下,道,“将军之前让三爷托信给我,让我帮忙寻访四爷的下落,这事儿刚刚有点眉目,流星就丢了,我……”
靳王连忙问道,“有四哥的信儿么?”
李世温道,“我在桑乾河边,寻到了蓝鸢镖局的足迹,但在盲庄一带消失了。”
李世温直言道,“雪鹰前些日子便到了狼平溪谷,将军在信上说,若是出了事,就沿着桑乾河岸寻你。”
靳王了然地点了点头,冲李世温笑了笑,“既如此,李大哥舟车劳顿,本王命人先安排你休息,别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李世温当然不肯撤,他梗着脖子往前进了一步,“王爷,流星的事怎么办……”
靳王敲了敲桌子,外头胡立深立刻就走了进来,那声响吓了李世温一跳。
胡立深高喝声,“王爷!!”
“咝……”靳王摸了摸耳朵,“说多少遍了,没聋。”
“咳……”胡立深连忙抿着嘴,用气音又喊了声,“王爷。”
靳王随手拿过桌边的短刀,拔出来用袖子擦了几下,冲胡立深道,“你带李大哥下去休息。”
胡立深:“是!”
靳王头也没抬,道,“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若是见他寻死,就打晕了送到我这来。”
李世温:“……”
胡立深丈二和尚,伸手抓了抓脑门,认真道,“王爷,这寻死的法子千奇百怪,咱也管不住啊。”
靳王抬起头看了胡立深一眼,“那就捆起来。”
胡立深想了想,这法子倒成,便大喊一声,“是!”
“慢着。”李世温窘道,“我……我不寻死,不必捆。”
靳王瞧着眼前的李世温颇有些忠臣孝子以命搏命的味道,三言两语间皆是些临危不惧的慷慨陈词,句句都能做“临终之言”,仿佛夕阳落了西山,再也见不着黎明前的曙光了。他好像总是在忠义之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来全凭着对一人的忠心,来无青山去无归路,身世、来历、家人、朋友、人伦纲常……这些有关人情冷暖的东西,在他这里,恐怕都不值一提,大约自己都忘了。他这辈子,才真算得上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人生八苦,他未占得半分,就快活成了个不必剃度的僧人。
李世温还想要说什么,却终究锁了眉。
“你还是想问,什么时候解决流星的事?”靳王将他看透了,李世温便闭了嘴,用眼神回答的言简意赅。
“再等等。”靳王道。
“还等什么?”李世温急道,“这事不能再耽搁了,王爷!”
靳王看了李世温一眼,问他,“李大哥,你知道是什么将流星劫走的么?”
李世温:“不知道。”
“那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劫他吗?你知道附近到底埋伏了哪方势力,又到底有多少人?而我们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打听出这些人的来路?”靳王叹了一声,“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硬往里闯,那不是和上次云城驿站遇袭一样了么。”
“我……”李世温一时语塞。
“他们要抓一个孩子,那必然是要拿他作为威胁。既然是威胁,那便暂时不会伤他的性命。我也着急,但如果不冷静下来,只会将自己送进敌人埋伏好的圈子里,自投罗网。”
李世温低下头,“是,是我太冲动了。要不,您喊胡小弟将我捆起来吧,权当惩戒!”
靳王摇头笑了笑。
胡立深这边倒是会触霉头,“王爷,要不兄弟们带人去找吧!流星弟弟曾经在丛中坊中照顾过我,要救人算我一份!”
靳王一脚虚虚地踹过去,“冷静处事——这话都说狗肚子里了!”
胡立深傻笑一声,“主要是您获救这事儿,陈大将军那边还不知道呢。”
靳王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几个月没见,倒是管起本王的闲事了。”
胡立深连忙摆了摆手,“王爷,不是末将管您的事。走前陈大将军嘱咐过,务必要将您营救出云州城,然后安全护送回军营,他要亲眼见着您才安心。您现在已经出城了,但是咱们已经在这河边等了三天了,信也不让俺送,话也不让俺说,就一直躲在这山沟沟里,弟兄们都急啊。”
靳王将手指从那温热的瓷杯上撤开,然后好整以暇地望着胡立深,“不好好带兵,倒是学人婆婆妈妈的有一套,有酒喝有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靳王边说边站起身,笑容蓦地一收,脸色一沉,“管好你的人,若是敢将我已经出云州的消息泄出去半个字,你和你的那些兵全都给本王滚蛋。”
胡立深脚底生寒,全身立刻打了个冷颤,“末将不敢。”
说罢,胡立深再也不敢在这船舱里待着了,脚底抹了油地逃了出去。等在门外的士兵也吓得一身冷汗,见着胡立深脸色难看地跑出来,连忙追上去,本想打听打听里头那位爷的风向,没成想又换来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那士兵有苦说不出,只能跟着胡立深提着弓箭进山去打狼。
临进山门的时候,胡立深勾着那小士兵的肩膀送了他一句推心置腹的话——“王爷变得比那山里的老虎还吓人,以后咱们说话做事儿得长点心。”
晨间的风分明带来了早春的清暖,小士兵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怎么这春风抚骨的三月天比吹雪的隆冬还要冷上三分?小士兵不敢耽搁,连忙抓着弓箭,跟着胡立深往林子深处走去。
船舱内,靳王踱步窗边,开了一条缝去看那已经半亮的天空,“李大哥。”
李世温猛然醒了神,“在。”
靳王望着云州的方向,心里不断地涌上一层难以名状的思念,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了心里的疑问,“你和二爷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李世温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有些摸不清这些陈年旧事,究竟哪些“当讲”,哪些“不当讲”。在他心里,好像总是有杆秤,秤的这边是他的将军,另一边是除了将军之外的天下人和天下事,而他的“将军”一言九鼎,哪怕一句话都比称那边的“天下”重上万分。
靳王见状,便有意无意地笑道,“我只是想听听他的故事,当讲不当讲的,你随意。”
李世温心里一阵惊愕,这些人莫不是都能读心的。他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分明包着皮肉,涌动着血脉,不是白纸黑字的文字书册,怎么他们就都将人心里头的事儿看透了呢。
李世温霎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僵成一尊蜡像。靳王见他为难,便也没打算继续追问,本身刚才问出口的那句话,也不是真为寻求什么答案,只是借着这平地升起的晨光,依恋似的,想起某个黎明的清晨,那人在山海间,回眸一笑的样子,就好像所有的冰霜,都能随着他那笑容融化似的。
“罢了,你去……”
“王爷。”靳王刚想说话,却被李世温打断了,“我是将军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