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二、末路
城门外的吊桥慢慢地被降下,稳稳地卡在护城河两岸的木栓上,紧接着,几匹快马飞驰入城,迎候的将军已经在城门口等了许久。
澜月火丘一战震惊南北两国朝野,萧人海再无暇顾及其他,他用了三天三夜,换马不换人,风驰电掣地从云州赶到伦州城。
杨辉立刻下马相迎。
萧人海一入城,就发现,伦州城已经和当年刚刚拿下时不同了,饮血营的旗号扎满了城楼的各处角落,那印着狼图腾的战旗甚至与饮血营的营旗左右同级,分挂在总督府的左右。
萧人海怒意渐升,脸色也跟着越发阴沉,他大踏步地走进了总督府,留下杨辉在他身后微微蹙眉。
“去,将城楼上的旗都换下来。”杨辉低声吩咐手下,然后赶忙追上了萧人海的脚步。
“督帅身体如何了?”萧人海屏退左右,只留杨辉一人在侧。
杨辉连忙回道,“回大人的话,烧了七天,好在烧已经退了,昨夜已经清醒了。”
萧人海的眼神透出一种好似惋惜的沉闷,但那也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之后,萧人海就轻轻舒了口气,点了点头,道,“那就好。督帅身体无恙,我也安心许多。”
杨辉道,“末将是昨夜才接到大人来云州的消息,不知道为何……”
对上萧人海忽然投射过来的眼神,杨辉到了嘴边的话只说出了一半,他本来是想问:不知道为何不提前告知行程,也好为您肃清道路,出城相迎。
萧人海却看着杨辉,幽幽地笑了笑,“提前告诉了,能看见这番景致吗?”
杨辉全身一凛,仰起头,顺着萧人海的目光越过院墙,落在了不远处飘扬的饮血营的战旗上,他不由脸色一沉。
“大人,您误会了。”杨辉觉得自己在萧人海面前的解释越来越没有力度,但他还是想将这套说辞滚瓜烂熟地有说了一遍,“末将容禀。”
萧人海扬了扬手打断他,略带杀气地沉道,“留着这些话在呼尔杀面前说吧!”
杨辉的脸色瞬间一阵铁青,他冲着手下的人一使眼色,那人心领神会,立刻退了下去。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整个伦州的城门上,饮血营的旗子便落了一级,飘在了狼旗的正下方。
呼尔杀也在接到这信儿之后,第一时间从床上坐起,捂着被陈寿平砍了几刀的硬伤,跪在萧人海的脚前,头也不敢抬起,杨辉则跪在他的身侧。
萧人海没说让他站起,呼尔杀终是不敢擅作主张。
只要他们不是在朝堂上对峙,而是单独跪在萧人海面前,呼尔杀的心里还是怕的,眼前是一匹阴晴不定的头狼,他是有足够的能力和理由去撕扯跟前不服他的任何一只猎物的,而自己就是那只猎物。
“大人……”呼尔杀嘶哑着嗓子,提醒了萧人海一句。
萧人海“哦”了一声,缓缓地睁开眼睛,故作惊讶地对杨辉说,“快把督帅扶起来,坐。”
杨辉应了一声,连忙扶着呼尔杀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慢悠悠地挪到旁边的软椅上,刚要落座,只听萧人海说了一句,“饮血营如今规模不小。”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呼尔杀立刻变成了一只被烧了尾巴的狐狸,连忙又撑着扶手站直,恭恭敬敬地答道,“和来时规模一样,没有大皇的旨意,末将怎敢增兵。”
这又是问又是答的回答尤为精明,萧人海笑着点了点头,问道,“督帅的伤怎么样?”
杨辉连忙道,“陈寿平那最致命的一刀正好砍在大人腹部,失血过多,再加上……早年替大人您挡过那一刀……”
“杨辉!”呼尔杀怒喝,“休要在大人面前再提往事,咳……咳咳……”
呼尔杀撑不住了想要落座,杨辉就连忙扶着呼尔杀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强站立,“是,末将知错。”
萧人海看戏似的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地在他面前上演苦肉计,也不戳破。
“我来,是带来了大皇的密旨。”
呼尔杀连忙站起身,萧人海略略地冲他扬了扬手,“督帅坐下接旨吧,屋子里只有你我两人,又没有外人。”
说罢,他故意看了一眼杨辉,杨辉一愣,连忙反应过来,对呼尔杀低声说道,“义父,我就在外面守着。”
呼尔杀脸色难看地略一点头,目送着杨辉走出门。萧人海却盯着杨辉身姿挺拔的背影,像是要将那人的后背看穿个血窟窿,“我倒是不知,你收了杨辉作义子。”
呼尔杀粗粗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捋了捋胡子,阴沉地说,“大人不知,小儿三年前病重离世,内子郁郁,我就收了杨辉作义子。”
萧人海幽幽地笑了笑,摘掉了挡在一只眼上的眼罩,露出狰狞的洞,故意转过头,略带惋惜地望着呼尔杀,“咱们国家的男儿,还真是遭了天谴了,对吧。”
呼尔杀脸色忽地一白,嘴角抽动地笑了一下,“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看哈,”萧人海好言好语地讲着话,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一个良善平和之人,“太子幼年夭折,几个皇子不是生病离世,就是意外早亡,我独身多年也无子嗣,督帅的儿子三年前又病死了……你说说,咱们是不是遭了天谴?”
呼尔杀抬起头,盯着萧人海那只完好的眼睛,仿佛从里面盯出了正在被四分五裂的自己,他猛地站起身,也不管自己的伤口是否会崩裂开来,砰地跪落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大人,末将对大人是绝对的忠诚啊……”
萧人海皮笑肉不笑,将身边早就备好的包袱打开,拎着那玩意丢到呼尔杀的脚下,呼尔杀脸色煞白地匍匐在地上,任凭滚到脸前的那颗头颅上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盯着自己,像是盯着来索命的夜叉。
萧人海收回笑意,狠狠地问,“饮血夹是用来肃清政敌的么?”
“大人……”呼尔杀声音颤抖,“大人,这真的不是我派出的人呐,大人明鉴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人若是我派出的,我必入地狱,永不超生!”
萧人海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厉害了,导致他弓着肩膀,整个背脊都在颤抖,“督帅怎么学南朝人那一套,动不动就发毒誓。”
呼尔杀腹部的伤就在刚才落地的那一刹又裂开了,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就这样被他扯裂开来,血水涌出来,不一会儿便洇湿了长衫。
但是在萧人海面前,他不敢喊疼,可他最怕疼了。
他只能这样将就着,用胳膊捂着腹部,全身颤抖地蜷在地上,好像一个丧家之犬。
“罢了,”萧人海站起身,抖了抖衣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这刺客的事,我就不追究了,我就当是你死后要下地狱,永不超生了。”
呼尔杀颤抖地磕了个头,咬着牙狠狠道,“谢大人不追究之恩。”
萧人海:“大皇捎来了口谕,澜月火丘一战估算失利,导致我军失兵损粮,但,鉴于呼尔杀督帅多年以来征战有功,有鞍甲之劳,此次又因大战受了重伤,故失战之事不予追究,作罚俸半年处置。”
呼尔杀叩拜,“大皇器重微臣,末将自当用尽余生,效命我朝。”
萧人海笑了笑,喝了口冷茶,“另外,大皇让我接任饮血夹的统帅一职,这次前来伦州,便是来与督帅做这交接的。”
“你说什么……”呼尔杀的瞳孔瞬间放大了,“不……这不可能……大皇器重微臣,怎么会……怎么会……”
他浑身颤抖,血水从腹部流出来,洇了一滩血水。他倒在地上,痉挛了一下——
这才是萧人海前来伦州的重中之重,呼尔杀在心里道:澜月火丘的战报如何是被萧人海提前上交了,否则,大皇的口谕也不会下到云州去。而自己昏迷这七日里,不但失了战,丢了粮仓,如今连训练了多年的饮血营都要拱手让之。
呼尔杀心有不甘,死死地盯着地上摆着的那颗人头,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驳的说辞。澜月火丘一战是自己失利,陈寿平那迅雷不及掩耳的声东击西的攻势蒙蔽了伦州城无数双眼睛。呼尔杀也在其中,他太盲目自信和轻敌了……
他没想到,陈寿平如此沉稳的作战之方几乎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却也有另辟蹊径的一次。呼尔杀的眼里忽然蒙上了一层英雄末路的悲凉。
忍到嘴边的一口血终于破口而出,喷到了眼前这颗人头的脸上,他倒下的同时,和那颗人头上瞪大的双眼眼对着眼,就像是在赘述一场行到末路、相看厌弃的断章。
杨辉听到响动,冲进屋子,大叫了一声——“义父!!”
萧人海自始至终未曾动过,只是冷冷地睨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战神,濒死的呼尔杀,眼神如被啄了眼的孤鹰,迷路了,折翼了,坠落了……
他忽然心生怜悯,是不是自己到最后也会走到这样凄惨的一步。
萧人海坐在那里,耳听着杨辉惨烈的哭喊声,眼看着不断涌进门的人,那带着尖锐甚至是凄迷的声音,轰然间震穿耳膜。而此时,杨辉抖动的肩膀慢慢地起伏,萧人海发现这名青年正用一种要将人千刀万剐的决断之心望着自己,他充满憎恨的眼神竟然在那么一刹那,让萧人海艳羡不已,甚至让他有些嫉妒。
窗外,那飘扬在冷阳下的营旗被彻彻底底换成了狼旗。
呼尔杀至今也没想到,这样一场比之前任何一场都要小的战役,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饮血营是他毕生效忠国土的心血,他这一生,一共经历过三百二十六场大小战役,亲手结束过三千六百人的性命。
“义父……”杨辉单膝跪在呼尔杀的床边,笑得无比虔诚。
曾经的骁勇战神,如今就像一只脚踏进荒冢的老者,可他才刚到知天命之年而已。
“虎符……”呼尔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两个字。
“虎符?”杨辉眼眶血红,“义父,什么虎符?”
呼尔杀伸出手摸进被他押着的枕头下,仔细摸了摸,也没摸到什么虎符……
“……是饮血营出兵的虎符。”呼尔杀嘶哑地说,“天要亡我……”
呼尔杀扬了扬手,屏退了周边不断哭哭啼啼的妻妾,待屋内只剩下杨辉和自己两人,他才用一种难以描摹的眼神注视着杨辉——
“你跟了我十年……连你,也背叛我?”呼尔杀的眼神蓦地一凛,即使重伤至死,他的眼神中也似乎燃着灼灼的烈焰,要将眼前这潜伏在自己身侧十年,从来毕恭毕敬的人一同带进地狱。
“义父……你在说什么?”杨辉的眼眶一热,流下了热泪,“九如对您忠心耿耿,哪来背叛一说。”
呼尔杀平复了呼吸,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杨辉的衣领,将他拽进自己眼前,“靳王被送出城的那一晚,是你盗取了饮血营的虎符……我见过他……我见过他!!”呼尔杀冲着杨辉的脸嘶吼,“那枚人头……那个行刺萧人海的人……是你派去云州的……”
杨辉一眨不眨地盯着呼尔杀,“义父,您在说什么呀?九如听不懂……什么人头?什么我的人?”
呼尔杀低吼,“别在我面前装!原来我的身边,从头到尾,都养着一匹喂不熟的狼。”
杨辉抓住呼尔杀的双手,虔诚地捧在胸口,“义父,八年前,是我为您挨了十六刀苟活下来;六年前,是我为您试毒阵差点要了性命;三年前,冲锋大悲山,是我将您从瘴气林中背了出来……七天前,也是我……”杨辉指着自己,提醒他道,“是我冒死从陈寿平的肉盾里把您救出来的……那您告诉我,我哪里是喂不熟的狼?”
呼尔杀猛地撤出手,猛咳起来。
杨辉低下头阴笑起来,他笑了许久之后,才慢慢说,“义父,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连大皇都放弃你了……”他从怀里抽出那枚呼尔杀找了许久的虎符,在他眼前扬了扬,“义父,您在找这个吗?”
呼尔杀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他摔在杨辉的脚下,确实像一条丧家犬。
“从今往后,饮血营就交给我了。”杨辉意犹未尽地望着匍匐在地上的人,觉得这个从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是那么的陌生。
“……畜生……贱种……”
杨辉蹲下身,有些打趣地轻声说,“我是畜生?我是贱种?”
呼尔杀颤抖了一下,盯着那枚在眼前晃荡的虎符,下意识地说,“不……求你别……”
杨辉厌恶地笑了一下,“哈!我的亲生父亲,当年好像也曾这样求过你……可最后你还是剐了他,如果说南朝皇帝是我们杨家的催命符,那么你就是刽子手。”
呼尔杀难以置信地盯着杨辉——
“义父,我一点也不恨你。”杨辉清清冷冷地说,“你这十年拼死打下的江山,如今,都是我的了。”
呼尔杀实在没有力气了,他趴在地上,指望着有人能冲进屋子,按住这个不孝子,将他生吞活剐,可是周遭安安静静,并没有人冲进来,连方才门外的哭声也跟着消失了,他知道,这整座伦州城,都在潜移默化之间变质来了,只是他都不知道这是从何开始的。
“义父,我让你死得瞑目一点。还记得么?两个月前,您和靳王做了一场‘鹿死谁手’的交易。”杨辉将呼尔杀从地上扶起来,按坐在身边的椅子上,也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嘶吼,就是没有人听见,没有冲进来。
杨辉有些惋惜地看着呼尔杀,轻描淡写道,“别再挣扎了,门外那些人,你的妻妾、女儿、哦对了,还有你女儿腹中巴掌大的娃娃……哈哈哈哈,还有你后院所有的老鼠、蛇、野猫……它们都先你一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