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一、反水
千丈崖顶。
林竟在千丈崖上已足足等了三天,直到傍晚,那三天前去探路的冯大武才带着人赶回来。
不过,去时五人,回来时就变成了六个。
“大人,这人是我们在半路上捡回来的,遇到的时候已经昏死过去了,我们总不能把他丢在路边等死吧。”冯大武喋喋不休,“虽然咱现在没粮食,但您总说不能见死不救,我这给您救回来一个。”
“在哪儿捡的?”林竟蹲下来,翻开遮在那少年眼前的碎发,仔仔细细地上下看了一眼,“是他啊。”
冯大武楞了一下,“大人,你认识他?”
“化成灰我都认识。”林竟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那昏死过的少年,回头冲冯大武说,“拿点饼过来。”
冯大武连忙跑到帐子里拿了些干饼,林竟用雪水将饼化软了,准备喂给这人吃。
“我们去探路,发现他们寨子里没人,一个人都没有,帐子里的摆设也没动过。我们想去找他们的粮仓,大人你知道吗?他们的粮仓是空的,一粒米都没有了……我们担心出事儿就赶紧往回赶,就在九则峰后山的路上发现了这孩子。”
林竟站起身,“你是说,他们的粮仓是空的?”
那几名去探路的兵纷纷说话,“是,空的。”
林竟道,“粮草应该是被转移了。”
“能转移到哪儿呢?”冯大武挠头,“这远近可都是山,除非他们在山里炸个洞出来。”
“炸个洞?”林竟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冯大武说的话,“先把他救活再说,拿点酒过来。”
冯大武将腰间的酒葫芦递给他,林竟握着那少年的下巴,轻灌了一口酒,酒极烈,刚一入口没多久,那少年便被辣醒了,紧接着弯着身子不断地咳嗽。
冯大武“嘿”了一声,“醒了。”
林竟扶住少年的肩膀,让他不至于仰倒,可手刚一碰到他的肩膀,那好年便猛地往旁边一撤,惊恐地往前爬了几步。
“这他娘的!”冯大武一把将人拽起来,“哥哥们又不是恶鬼,你跑什么!”
“别吓着他,”林竟扬手,让冯大武撤到一边,“你那黑脸的样子,谁见了不怕。”
冯大武用雪水抿了一把脸,把那少年好端端地丢在地上。
林竟往前走两步,那少年就往后撤两步。
林竟戳了一下那少年的肩膀,“怎么,我你都不认得了?”
一边说着,林竟一边讲手里化开的干饼递给那少年,少年晃了晃晕眩的脑袋,仔细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立刻便“啊”地声尖叫。
“林、林……”
“对,就是我!”林竟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右手拿起泡软的饼,塞进少年的口中,“小敏,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少年不由地吞了口口水,伸出手一把抓过那半个饼啃了起来。
冯大武凑到他边上,递过去一个皮囊,“是水,喝吧。”
那少年确认了来人,也不再像起初那样一惊一乍,被饼子噎地说不出个“谢”字,就接过冯大武手里的水囊,仰头猛喝了几口,才将那口饼吞下肚去。
小敏吃了一阵后,终于缓过神来,将手揣进袖子,“我冷,有没有多余的衣服?”
“大武,把你的脱了给他。”
“我他娘的还冷呢!”冯大武不乐意了,但是猛地看见林竟看过来的眼神,立刻笑了笑,改了口,“行行,我脱。”
小敏却摆了摆手,“没事,不用了。没有多余的就不用了。”
林竟笑了笑,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小敏的身上,冯大武吓得连忙要解自己的披风,却被林竟挡住了。
“小敏,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林竟见少年吃喝差不多了,才坐在他对面,开口问他。
小敏道,“寨子出事了,我是偷跑出来的。”
林竟皱眉,“那你没吃的没喝的,连匹马都没有,这是打算跑去哪儿?”
小敏抿了抿嘴唇,将披在自己身上的披风裹得紧一些,轻声道,“我不知道,我想去找他们,但是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林竟问,“你想去找谁?”
小敏瑟缩了一下,把袍子裹得更紧了,出于戒备心,他终是没在林竟面前再说什么。
“大人!暴风雪要来了!”只听手下一士兵喊了一声。
林竟往远处眺望,远处的云层压得很低,雾气渐渐散去,迎面刮来了刺骨的北风,天空中不见月和星斗,低压的夜空就好似包裹了一层浓密的愁雾,浓云将星月遮住了,仿佛起了巨浪的深海,要将巨浪倾倒下来。
林竟站起身,对大武说,“启营,准备下山。”
冯大武问,“大人,咱去哪儿?”
林竟低头看了一眼小敏,然后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道,“搞不到粮食,没脸回幽州,去鸿鹄!”
“不能回去!”
此声一出,林竟蓦地转过头去看正要挣扎着站起身的小敏,“为什么?”
小敏终于撑着碎石站起来,对林竟又喊了一声,“你们不、不能回去……”
林竟这才屏退了大武和其他人,吩咐他们继续撤营,自己则走到小敏身边,为他系好略显宽松的披风,搭着他的肩膀走到一块巨大岩石的后面,确认前后左右皆无人时,才从腰上掏出一个令牌递给小敏。
“拜山令……”小敏接过令牌,反复看了几遍。
林竟笑了笑,“信我了吧?”
小敏低头,仔细地思考,“你有二爷的拜山令……”
“我知道当初你我有点误会,幽州丛中坊,你授命看守我,用好多条……那个……蛇……”
小敏猛然摆了摆手,“那个、林、林……我不是故意的。”
林竟安抚道,“得了,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林某人哪里还会跟小孩子置气,只不过我不是你们鸿鹄的人,你不信我,这是对的。你有很强的防备心,实在难得。但是你看清楚,这是你们鸿鹄的拜山令,是五爷走前给我的,幽州那个王爷,是我兄弟。”
小敏慢慢地点了点头,决定相信眼前这人。
林竟“唔”了一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绿林中烧杀抢掠的匪徒,“上个月二爷还拖葛笑送过信来幽州,是我接的。”
小敏在听到“来信”的瞬间看,眼神蓦地瞪大了,下一刻,在林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小敏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林竟的腰,死死地抱住了。少年像是一朵在巨浪中游弋多日的浮萍,好不容易碰了岸,就要死命抓牢触碰到的第一块岩石。
“喂……”方才还将自己比作绿林匪类的林总兵此时像个木雕般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尝试着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让自己显得更像是那位老气横秋的丁奎。
过了好一会儿,小敏才放开林竟,小声说,“大寨主反了。”
“你说什么……”林竟全身的血液几乎在一瞬间凝滞了……“你再说一遍。”
“万八千反了。”小敏抹了一把眼泪,磨着牙说。
林竟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最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的被人证实时,他不禁还是倒抽一口冷气。从此,幽州城不但要面对敌人枕戈待旦的雄兵,还要谨防卧榻之侧、用自己人的血肉圈养出来的恶狼。
小敏继续说,“那天晚上,一个白衣人来寨子里。”
“是谁?”林竟问。
小敏想了想,“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穿着银色的盔甲,长得很英俊,他带了很多很多车的粮草。”
林竟一愣,“很多很多车的粮草?”
小敏点了点头,顺着岩石坐了下来,“二爷走了以后,万八千就将自己的主寨搬进了生杀帐。生杀帐在鸿鹄,是只有大当家才能入主的帐子,里面供着神像,是我们拜山进香的地方。他搬进生杀帐的那天,杀了好多人……”
小敏瑟缩了一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你是说,他杀了很多,反对他入生杀帐的人。”
“不止。”小敏恶毒地盯着雪地里的冰碴,手心攥着一团雪,“还有那些曾经反对过他的人。”
紧接着,林竟又问,“那你呢?”
小敏擦了一把眼泪,全身抖得更厉害了,“我、我怕死……”
林竟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 “怕死没什么,我也怕死。”
猛然间得到共鸣,小敏忽然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但是后来,万八千就让我们把粮食都封到后山的洞里,那个洞是六爷走之前练兵用的,用了很多从幽州运来的炸药,就在九则峰后山的山涧里。”
林竟豁然开朗,难怪冯大武跑去他们主营的地下粮仓没见到一粒粮食,原来万八千早已将主营的粮食都移到了后山的炸洞里。靳王离开幽州之前,的确从他这里要来两车火药,说是“有用”。
起初林竟不愿将火药的配比方子给他,但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被靳王几杯烈酒灌下肚子,连命都要为他豁出去了。
林竟问小敏,“将粮草移往后山大概在哪天?”
小敏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腊月初一。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鸿鹄每年年尾的拜山宴。”
腊月初一……
那不正是陈寿平带兵攻打澜月火丘的时间么……
林竟在心底仔细缕了缕这条线——万八千反叛之时大概就在上个月、不到半个月之前,那这期间他将粮草移往后山的日子和陈寿平攻打澜月的日子完全重合了……
“糟了!!”林竟如瞬间掉进了万尺寒潭的冰窟窿里,全身的血液也跟着凝固了……
他疯了一样地跑到营帐前,冲众人厉声下令,“全部上马,回幽州!”
山岚中的月终于被暴风雪隐没了。
澜月火丘大捷如果只是敌军拖延战棋的一个幌子,敌军粮草的最大粮仓可能根本也不在栗阳,而是利用了富河平原一战,恰巧赶在万八千的反叛的档口,他将那些粮草藏在了九则峰后山涧中的那处炸洞里。
那个夜探山寨的神秘人,应该是早就与有谋反之意的万八千暗通款曲,就等着有朝一日,当寨中所有人深入前线,无暇顾及身后的时候,赶在澜月火丘开战之前,就已经将粮草转移进了离幽州最近的九则峰内,为的不是别的,而是有朝一日——攻打幽州城。
云州东河丑市。
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抱着一坛酒,赤着脚,晃晃悠悠地踩着几艘连在一起船只的甲板,三两步就轻盈地跳了过去。
站在船头的小厮接过男童手中的酒,便打发男童下船去了,自己则抱着酒坛子往船舱走去。
那艘不显山不露水的小船外头,挂着一只蓝色的灯笼。男童跑走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冷颤。
船底的圆桌旁,早已经对坐了两人。
只见其中一人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狼裘狐袄,凌厉的眉间隐约点了一颗芝麻大的痣,双眉一紧,犹如双龙戏珠,他的手正附在桌上的银枪之上,来来回回仔细地摩挲着。在如虎狼般略带煞气的眉目之间,竟似乎一直覆盖一层浅浅的笑意,不奸诈刻薄,也不慈眉善目……他的眼角带着几丝细纹,虽然饱经风霜,却依稀能辨得此人曾几何时,风华正茂的模样。
而在座的另一个人,正是这艘船的船主。
船主脸上依旧带着诡异惨白的面具,举手投足之间缓慢而优雅。
“船主,您订的酒送到了。”那小厮恭恭敬敬地说。
“拿过来!”那披着狼裘的男子嚷了一声,声音铿锵有力,吓得小厮差点砸了怀中的酒坛子。
“当心点!”船主接过酒,便转头打发小厮出去。
船主从桌子旁边拿了两只酒杯,分别给两只杯子斟满了酒。
“这可是杏花酒。你也知道,这北方的杏花,可是比金子还贵。”船主黏腻低哑的嗓音带着一丝若隐若无的女气,他抬起手,将酒杯推到祝寒烛面前,“祝先生,请。”
祝寒烛端着杯子,有点不舍得喝,在穹顶的八年间,这东西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你是说,将我替换出来的‘替死鬼’只收了我一盏香烛的钱。”祝寒烛不解地问道,“凭什么?”
“我看是祝先生的时运到了,正巧遇见了个送死的傻子,凭着一盏香油钱,就将自己送进了鬼门关。”船主似乎勾了勾唇角,面具之下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音。
祝寒烛当然明白这只是船主敷衍的说辞,“告诉我这‘替死鬼’的姓名。”
船主将笑意慢慢收起,落下了手中的杯盏,“丑市的规矩,生杀大全不在我手,学会闭嘴啊祝先生,你问易主的姓名,可是要坏道上的规矩。”
祝寒烛冷哼一笑,“什么王八,老子不信这邪。”
说罢,祝寒烛将杯子摔落在地上,杯是琉璃做的,碎了一地。
船主仿佛收回笑意,面具跟着抽动了一下,“祝先生,我知道隐藏的祝家势力遍布云州,但也请您睁眼看看,现在到底是在谁的地界。穹顶里有千千万万的冤魂等着‘替死鬼’去易,我不介意费些事儿,将您再换进去一次。”
“你!”祝寒烛将隐在唇齿边顷刻间就脱口而出的骂词生生憋了回去,他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船主笑了笑,“祝先生,按先前谈好的价,有人将您的银枪送了过来,您仔细看看。”
祝寒烛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眼前的银枪,就像抚摸着极为珍视的宝物,触手之间轻得不能再轻,从心底流出的那份眷恋和愤懑,几乎填满他的胸膛。
“让我再看一眼。”祝寒烛的嗓音有些沙哑,听上去,似乎还带着极难掩藏的哀伤。
船主伸出手,毫不犹豫地从祝寒烛手里夺走了银枪,祝寒烛全身一怔,眼睁睁地目睹着银枪被船主包好放在手边的木箱里。
“多谢祝先生,买卖成了。”船主惯常假笑,笑容里刻着几分讥讽,仿佛每一位从他手中经过的买卖易主都要裹着深不见底的秘密,一只脚踏进滚滚黄土之中,直到死去,尸骨化泥,也不敢与他人多说一字。
“是谁送来的银枪。”
“祝先生,您还是没听明白我之前的话。”
祝寒烛叹了一声,没再细问,而是从怀里掏出一袋银票,推至船主面前,“按之前讲好的,付‘后五’的账,多谢那人和船主救命之恩。”
船主却脚下地笑了一声,未收祝寒烛的钱,“后五地帐已经付过了,先生请离开吧。”
祝寒烛又是一愣,“付过了?谁?付了什么?”
船主停了一下,决定还是让祝寒烛知道比较好,于是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柄短刃,递给祝寒烛,“紫金蛇尾刀,有人已经替祝先生付过了。”
祝寒烛接过那柄刀,推开刀柄看了一眼,霎时全身一震。
“怎么样?看过了,明白了,既然活着走出了鬼门关,先生就请好好活着。”
丑市上挂了名的船主,都自称“泥菩萨”——救渡众生过冥河。
每一笔买卖分五五付账,前五终人命,后五换人生。
祝寒烛这“后五”的账便是这柄刻着“天骑十八”的紫金蛇尾刀——是烈衣的刀。
祝寒烛忍了忍,终于将心思从这柄刀上移开,“船主,我还想再问一笔买卖。”
船主讶异,“祝先生还有要换的人?”
祝寒烛点了点头,“有。不过……”
船主问,“不过怎么?”
祝寒烛拿过杏花酒饮了一口,“不过来头有些大——南朝靳王,幽州安平王府。”
船主握着杯子的手倏地一滞,“南朝小王爷?”
祝寒烛不置可否地一笑。
船主叹了口气,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生意我接不了。”
“为什么?”
“除非来一位能通天的易主,否则再多的钱,也做不了。”
祝寒烛问,“怎么算能通天?”
船主看向他,手指轻柔地摩挲着那个晶莹剔透的酒杯,意有所指地说,“就好像这盛杏花酒的琉璃杯,也必然得是上乘之物,祝先生只要能找到能装美酒的杯盏,即便是通天的皇子,我也能给您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