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孤灯
晨起,旭日东升。
云城驿站。
行脚的商人南来北往,东奔西走,一刻也不歇着。驿站的清晨忙乱又热闹,人声鼎沸地喊着叫着,多有些万家灯火入了红尘的俗世烟味。
葛笑半夜就到了,这会儿蹲在路边生啃了四五个肉包子,噎得他到处找水喝。等到日上三竿,蓝舟和陆荣才相继赶到。
过了晌午,驿站里的人多了起来,三人吃完午饭就开了间客房。蓝舟对前些日子临别时关于“谁护送李世温的事”耿耿于怀,无论葛笑如何献殷勤,蓝舟都不太想用正眼瞧他。
陆荣一共出去了三趟,第一趟是去探听敌军近来行进的路线和驻扎的地点,第二趟是在集市的店铺上储备狼平那边紧需的药材,第三趟则是因为葛笑太恶心肉麻,他待在屋子里实在觉得自己多余,于是这会儿,只能蹲在马厩边上喂马。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战马,马头和马尾上分别生出两簇洁白色的长毛,像是身着甲胄的战士,旁边的一匹黑马比自己的这匹稍矮一些,但是胜在身形健壮,应也是一匹良驹。陆荣对马匹一直有所研究,此时看见这匹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实则马中极品的武士,忍不住走近多看了几眼——马鞍中规中矩,是北方惯用的牛皮所制,马镫却是金黄色的,陆荣凑近了仔细一看,竟然是镀了金的。
陆荣不禁有些诧异。在这战火连天的北方,还能看见镀了金的马镫,可以说是亘古未见的奇闻了,陆荣又查看了一下马匹的周身,未发现其他异样,便也没做他想,捡着差不多的时间回了客房。
是夜,灯火葳蕤。
葛大爷坐在桌前,意犹未尽地欣赏着蓝舟将马鞭系在腰间,勒出好看的窄腰。
然而,自从蓝舟到了云城驿站之后,葛笑就没怎么跟他说过话。这会儿葛笑实在抵不住对方在他面前晃悠,终于站起身,从怀里拿出一把玄金匕首,装进镶着红色宝石的牛皮刀鞘里,老老实实地拴在他的腰间。
“我知道你总是嫌弃近身刀兵,但是我们如今这乱世,刀剑无眼,我平时不在你身边,硬拼的仗就得靠这个去打。”
葛笑为他系完,伸出食指去抿了抿他下巴上那早已不见的胡茬,他才霍然间想起来,因为之前在云州成乔庄改扮的时候,把胡子都剃光了,这会儿发现胡茬没了,他就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眼皮,手指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我从云州一个鹘人老板那‘收’的,说是专用来宰狼用的,从喉管刺进去,‘嘭’……狼血就这样爆出来……啧,你干嘛靠我这么近……”
蓝舟笑着扬了扬眉,“猛一见着你这没了胡子的样子,倒真不习惯。”
葛笑流氓式的微笑立刻浮荡在唇角,咬着他的耳垂低语,“你不是总说亲我的时候扎嘴嘛,正好没了,你倒是多适应适应。”
蓝舟故意凑到他耳边,哈着气说,“好哥哥,那你亲亲我。”
葛笑一把掐住他垂涎许久的腰,磨着牙说,“瞧把你浪的。”
“咝……”蓝舟故意舔了一下嘴唇,轻笑一声,“我倒不介意白天黑夜,可三哥他一个老光棍,我是怕他受不住刺激。”
“啧……”葛笑拦腰将他抱起,转身将他摔在床上,然后探身压了上去,“四爷这是玩火,老子憋了几个月,早就入定了,禁得起诱惑。”
“好啊,那你滚。”
“遵命,我这就滚。”
蓝舟见他真起身要走,连忙伸手一把扯住葛笑的衣领,将他扯了回来。
“啧,放手!”葛笑将自己的衣领往外扯,扯了半天对方也不撒手,“请四爷自重,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咝……你他妈……”蓝舟怒火起,拽着葛笑翻身压在床上,扯了腰间的马鞭将他的双手往头顶一绑。
“干啥?文的不成,来武的?!别碰老子!”
蓝舟磨着牙,将他一把按在枕头上,底下头,碎发遮了他的脸,俊的葛笑眼花,“啧……腿拿开,别搁着我!”
“怎么?还真生气了?”
葛笑挣动了片刻,见动不了,便也不挣扎了,“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让你跟来,你干嘛要来?老三这个混球,就知道他怂,肯定是鹿山这小子送信的时候露了马脚,你非要跟来,他也让你来!”
蓝舟偏不起身,使力压着他,“你们背着我玩阴的,从那天牧人谷我就觉得不对劲,你和二爷串通一气,将我派离云州,以为我没看出来?就你会逞英雄,五爷厉害啊。”
计谋被拆穿,葛笑也不回避,反而恬不知耻地抬头啄了他一口,哑声说,“怎么,你相公我是英雄,你不乐?”
“滚。”蓝舟伸手要打,结果手心落下来,却变成了轻柔的摩挲。
葛笑盯着那双带着水光的眼睛,借着落日染成的温红色,觉得自己早就已经陷进这双深邃的眼神中,连着下辈子都再也拔不出来了。
“我怕你再掉回那个血窟窿里,做不想做的事。”葛笑温柔地笑了笑,“所以四爷的家事就是我的事,今日他们来找你,我偏不让你跟他们回去。”
“可他们要的是你的命。”
“我命硬。”葛笑趁着蓝舟不注意,抬脚别着他的腿一翻,反客为主地将对方压回身下,那根鞭子本来就没怎么系紧,这会儿松松垮垮地落在手里,葛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鞭子往蓝舟双手手腕上一绑,然后压过他的头顶上。
“咝……”蓝舟顺从地摆正了姿势,眯着眼,迷离地看着葛笑,眼角溢出些许水汽,然后下一刻,他用口型对葛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什、什么‘我’?”葛笑以为自己眼花了,呼吸紧跟着急促起来,“再说一遍。”
蓝舟又说了一遍,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两个字着实刺激了对方,因为他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火热的气息。
“他妈的,老子死了,干干干!”葛笑怒骂一声,做不了圣人,他就决定成全自己。
灯火忽明忽暗,炭火噼里啪啦的,也许用尽了全力,才能燃到将息。
驿站外,伺机出没的狼群枕戈待旦,北辰星天空高悬,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
这一夜不长不短,蜡烛一共灭了三次,最后随着一声甜腻又苦闷的叹息,一切化为平静……
方才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蓝舟觉得自己曾经陷入了一张酥软的锦被中,红缎飘着眼前,让人在凛冬之中,脊背生出薄汗,他抿了抿方才被咬红的唇,嗓音有些沙哑,“在云州遇见了蛇信,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怕你心软,就跟你爹回去了。”葛笑从背后搂紧他,蹭了蹭他汗湿的脖子,抵死地吸了一口热气,苦闷地说,“蓝公子世出江湖名门,这些年来隐姓埋名地跟了我,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的手段比我狠,那日在牧人谷,我说不让你去云州,纯粹是因为担心,没别的意思。结果没想到,马车刚驶出几里地,就被二爷用计给甩了。”
蓝舟慵懒地轻笑一声,“在二爷面前耍心眼,是嫌自己命长。”
葛笑无奈地笑了一下,“别消遣我了,因为这事好多天没睡着觉了,你不知道,我发现二爷把马车赶跑的一瞬间,就想从那冰河跳下去死了得了。不过……”
蓝舟转过身看着他。
“不过一想到蓝四爷舍不得我的样子,我忽然就不想跳了。”
蓝舟倒是习惯了这人恬不知耻说情话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转而道,“你我在鸿鹄拜山至今有十年了吧。”
葛笑:“嗯,十年了。”
蓝舟:“我却再也没回过岭南。”
葛笑顿了一下,手心一紧,“你要是想回……等事儿了了,咱就回。”
蓝舟:“家都没了,没得回。”
葛笑:“你跟你爹说两句好话,他让你回。”
蓝舟摇了摇头,转而带上一副无所谓的笑意,“算了吧,当年九道起鸢令,从南到北,绿林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好不容易躲到北方这没人管没人问的地方,怎么,你是活得太惬意了,嫌死得不够快?”
葛笑凑近他耳边,“那你爹要是知道你跟了我……他会不会对我网开一面?”
蓝舟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勾着他的下巴露出那抹熟悉的调笑,“没事,等你死无全尸,他老人家再给我续娶一位更美的娘子,保证俏得我挪不开眼。”
“个老不死的东西,他他娘的敢!”葛笑一把拉过他箍进怀里。
“说谁老不死呢?”
葛笑当了真的阴了脸,“就是蓝青河那老东西,我恭祝他‘老不死,晚升天’,那是孝敬他。”
“你……”
忽然,门被敲了三下。
“是老三,我去开门。”葛笑随手将衣服扔给蓝舟,“穿好了再出来。”
葛笑扯着怀把门打开了,陆荣见怪不怪地走进去坐下,闻见屋里未曾散尽的旖旎味儿,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陆荣扑了扑鼻子,咳嗽两声,“你在云州,是叫哪个铺上的美人蹭了身,熏死了。”
葛笑“嘿嘿”一笑,将那香气袭人的袍子裹在身上,衣襟依然开到了胸口,也不在意陆荣瞟过来的目光,殷勤地说,“三哥守夜辛苦,我给您添炭。”
“无事不扰。”陆荣决定继续把自己当瞎子,冲葛笑道,“老五,咱们不能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
“嘘……”葛笑回头往里屋看了一眼,发现蓝舟还没出来,便低声对陆荣说,“应该快了,那只‘蛇信’说是在云城驿站,就能等到‘蛇头’。”
陆荣知道他在避讳什么,便也不打算继续询问,而是正经提醒道,“你可悠着点,你小子贼心色心收一收,折腾一晚上了,你可别忘了,你还有正事。”
葛笑笑着磨牙,“你他娘的还敢说我,鹿山带去的信儿,我反复提醒别让蓝舟跟过来,你是怎么做的?现在跟我横什么!”
陆荣气得跺脚,压低了声音说,“我能有什么办法?鹿山那小子来都来了,屁都不放一个,我哪里知道他那信是单给我的。”
“行了行了。”葛笑连忙压住陆荣的话,知道蓝舟这人耳根子灵,当年在灵犀渡口的时候,他和薛敬就是这么说话被那人在门后听见了,吃一堑长一智,有些话只能略作收敛,不在这灯下说了,于是推了推陆荣的胳膊,“这事儿先搁着,回头再说,好了你走吧。”
“这就赶我走,我不走。”
“臭不要脸的,你不走也得走,赶紧走!”
“你他娘的说谁不要脸!”
陆荣狠狠地瞪了葛笑一眼,眼瞧着被他推到了门口,忽然听见蓝舟从里面喊了一声——
“三哥。”
此时,蓝舟正好从里屋走出来,倒是穿戴的人模狗样,仿佛方才那**暖帐都是昙花一现,端的是一副堂堂正正的清傲模样,月下奏了几重乐,湖水漾了几回波,也都与他毫无干系。
葛笑和陆荣两人不再推搡,闷闷地回到了桌前坐下。
蓝舟坐在两人对面,爽快地笑了笑,“你们刚才说的话,我没听见。不过我既然跟来了,大致也知道你们在等什么,既然都是兄弟,大家就开诚布公地将事情搬到台面上说,这事跟蓝鸢镖局有关,就是跟我有关。”
葛笑闷声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少掺和。”
蓝舟没理他,而是对陆荣道,“三哥,我了解蓝鸢镖局,十二道起鸢令一出,即便是一只耗子也能抓出来,老五跑不了。”
“什么意思?”葛笑微微蹙眉,“你当我那么好抓?”
蓝舟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唇角一弯,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蓝清河曾经因为一条狗对他吠了几声,就发三道起鸢令,在深山里抓住了那只狗。”他转过头对陆荣说,“三哥,我没有危言耸听,蓝鸢镖局以精密繁复的消息网在江湖上驰骋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千万不能小觑。”
陆荣也意识到形式严峻,“老四,那你说怎么办?”
蓝舟不假思索地说,“现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我去换。”
“不行!”葛笑“噌”地站起身,冷道,“不让你跟来,就是因为知道你必然会这样做,蓝鸢镖局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还想回去吗?”
“不想。”蓝舟沉闷地呼出一口气,“死也不想。但是只有我去,‘蛇头’才必然会给我们行将真正的解法,否则他换给你假的,你不但赔上一条命,反而会将二爷的性命一起葬送,那老六在伦州挨的那八十鞭子,不是白挨了。”
“不行!”葛笑猛一甩手,“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他娘的想都不要想!”
说罢,葛笑大步流星地迈出了房间,将门重重地一甩,只听“砰”地一声巨响。
蓝舟瞧着那被风荡地摇晃的木门,忽然有些心疼。
“三哥,帮我。”蓝舟将一个药瓶推到陆荣面前。
陆荣挣扎着看了一眼那个装着迷药的瓶子,慢慢地收回视线,低沉地说,“三哥不能答应你。这瓶子我要是收了,老五会恨我一辈子的,我不能让他恨我。”
蓝舟沉默片刻,轻轻抿了抿干涩的唇,默默地将那瓶药揣回了袖子里,“对不起,三哥,我不该让你背这锅。”
陆荣伸手按了按蓝舟的肩膀,“这么拙劣的手段,他一眼就能识破,我劝你也别用,咱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