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五、望月
酒就摆在云州东边的城楼上,从城楼上俯视疆野,目及之处,山河尽收。
萧人海为靳王斟了一杯酒,双手递给他,“殿下还记得这里吗?”
云州望月楼,檐下一口无名大钟,十年前,曾经更换过一次钟摆。靳王抬头,望着那口陈年老钟,黑洞洞的钟内,此时空空如也。
萧人海顺着靳王的眼神,向上看了一眼,面色如常,嘴角却挂上了不深不浅的笑意。
靳王接过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大人选在这里与我喝酒,莫不是想让我触景生情,借酒消愁啊。”
萧人海却怅然道,“哪里。这些年来,萧某眼见南朝疆域扩土,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廉庆帝穷一生之力调兵遣将,征伐四野,几乎踏上了三十年前,我朝先帝步履峥嵘的老路。”
“大人到底是在为我朝封疆拓土收复山河而诚心感慨,还是在为贵朝侵占他国领土败北而遗憾惋惜?”靳王笑了一下,“小王实在没有听懂。”
萧人海冷笑道,“靳王殿下英雄年少,萧某实在痛恨当年那个自己,没有在这个城楼上,就了结了你。”
萧人海把话说得坦坦荡荡,不作任何修饰,靳王却无比认同地地点了点头,“经历过那场征战的人,无不深陷其中,贵国当年将我作为人质,做尽不耻之事,哪有半点临边大国的风骨?在我看来,您确实应该早些了结了我,这一步棋你们错得可以。”
萧人海不怒反笑,“殿下和烈将军一样伶牙俐齿,请。”
萧人海举起酒壶,为薛敬又斟了一杯。
“不敢。”靳王双手举起酒杯,又是倾杯而尽,意有所指地道,“这是最后一杯,大人收手吧。”
萧人海一滞,“小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重意思。”靳王徐徐道,“贵国自孝仁皇帝起,就与我南朝结世代邦交之好,百余年以火丘到环山为界,一分为二,互不侵扰,两国贵贾通商不断,结姻缔亲,相互融合,几乎从未发生过刀兵相向的惨剧。”
“可自从贵国玄封皇帝登基至今三十余载,北方常年纷争不断,贵**民对我朝边界的骚扰日益激化,百姓生同水火,民不聊生。试问,我朝攘外自保之策有何不妥?大人也知仁心所向,云州城更是因为大人的驻军管制而万分融洽。但这里终究是我朝疆土,鸠占鹊巢,几乎等同于道尽途穷、扼吭夺食,只能逼得良善之人作困兽之斗,其结果,大抵是您未想预见的。”
萧人海一方面惊讶于对坐之人虽身逢绝境,还能笑谈风云的气度,另一方面又愤恨此人犹如苍龙游走浅滩,再不制约,怕是一飞冲天,再无转圜可能,“殿下所言‘良善之人’,恐怕是高估了这群为求温饱而不择手段的蝼蚁之辈。本将连战数年,已无数次见过你所谓‘良善之人’为求活命,因一饭一汤而贩卖妻女,因一刀一兵而出卖弟兄,对此,小王爷又要作何解释?”
靳王的声音很沉,甚至捎带上了几分钝刀破冰之后、石磨利刃的苍凉,“大人,我所谓‘百姓’,大抵要分三类:一类‘良人’英雄孤胆,会为信念、为命途、为忠义仁孝奋起投军,不畏生死;二类‘素人’安于平凡,无论何人当政,何人统军,他们为一米、一饭、一帛、一布而求衣食温饱,苟且偷生;最后一类‘佞人’,他们为求生而富足,投身敌国,心中无关爱恨,刀尖不分敌我。”
靳王又道,“而小王确信前后两者皆在少数,居中一类人数最多。只因人心总喜落叶归根,人身总需一副傲骨,大人当真以为,他们会真心服从于你,不作他想吗?”
良久,靳王才听到对方轻轻“呵”了一声,也不知是不屑的唏嘘还是赞同的慨叹——
萧人海道,“廉庆帝可真是老糊涂了,将殿下这般龙凤之人驱逐于北疆,十年来不曾过问,倒是立了个病入膏肓的儿子为太子,可真是命绝于南朝啊 。”
靳王始终没有接话。
待酒过三巡,萧人海才站起身,走到凭栏处,负手而立。
“小王爷关于‘万民之言’对我犹如醍醐灌顶,我曾经也同王爷一样,只求万马奔腾之中所向披靡而已。你看这万里山河,谁不想兵不血刃,得一太平盛世,可卧榻之畔岂容他人安睡,你我都非旧骨残躯,都为信念而战,并无置喙可言。”
靳王站起身,走到萧人海身侧,冲他朗朗一笑,揶揄道,“小王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将‘略地侵城’说得如此大义凛然。”靳王未去看萧人海投射过来的眼神,继续道,“也罢,小王从未觉得大人所作所为有辱忠义,恰恰相反,您是贵国‘杀神’,百年之后,您是要进宗庙,享长明灯火,接万人供奉的。您是一军统帅,所作所为不过也是出于尽忠报国而已,但你我立场不同,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管贵国上下如何看待北方一战,你我之间尚不存在是非对错,就凭本事而战罢了。”
“好一个‘凭本事而战’。”萧人海嗤笑,“殿下如今身受重创,竟还有心思与我在这里高谈阔论生死爱恨、忠孝仁义?”
靳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拿着酒杯扬手在空中拨了一下,“大人你看,这便是你我的不同之处。”
酒如雨雾洒下城楼,在长风雪后辗转成满眼的殇。萧人海不解地望着他,待靳王沉沉稳稳地吸了口气,吐气时才缓缓道——
“怀恩感念,大人不懂。”
那是山河湖海之间奄奄一息的火种,只需要利刃出鞘,摩擦过碎石,冒出一点火星便可重燃。
萧人海陡然收起方才那洋洋洒洒的得意之色,瞬间面沉如水,他转身回到案前,抖袍落座,“那便与小王爷说说眼下懂的事吧,请——”
靳王见来人将酒案撤了,换成了一张舆图——
舆图展开,上面已分好了城池部署,红蓝之色分布满眼。
萧人海:“如殿下所见,红色所标乃是这些年来我大军攻占之地,蓝色部分所剩无几,北到天山,东至江海,西到雪岭,整个燕云十六州几乎尽归我军掌握之中,只差幽州府这么一块了。”
他用手无端地在幽州腹地的上空抓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就算林竟背水一战,誓死拼杀,他还能撑多久?”
靳王坦诚道,“至多三个月,幽州弹尽粮绝,再也撑不下去了。”
萧人海笑道,“殿下倒是个明白人。”
靳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西部云州,北部伦州皆在你手,东部山脉绵延入海,人迹罕至,幽州城如今只差一步便可成为大人的囊中之物,局势已然明了,小王又何苦自欺欺人。”
萧人海挑了挑眉,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笑了笑,“林竟已是强弩之末,虽然他仍在顽抗,但是已撑不了几天了。”
靳王低着眉,冷冷一笑,“我明白了,大人邀我对饮,不是为了高谈阔论当前局势,而是为了与我印证‘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道理。”
萧人海一顿,疑惑地问,“殿下这是何意?”
“难道不是吗?”靳王敬徐徐道,“大人在燕云一带屯兵二十万,秣兵厉马,只是为了一举拿下北疆,进而推进南下。你的目的显而易见,五年内攻占北疆,十年内直取靖天,这是您给玄封皇帝不记名的承诺,说是‘不记名’,其实人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十年过去了,您非但没能取得靖天,连北疆城池也是攻占地七零八落。您太好赌了,把前程大业,甚至是身家性命都放在这‘燕云十六州’上了。”
靳王伸手在地形图上凌空拨了一下,又道,“您看看这燕云十六州,圈红是谓‘占领’,圈蓝是谓‘未得’,幽州一直以来都是您的心病,偏偏我放了林竟这个心魔在那里坐镇,您已经倾尽兵力,在幽州外跟他对抗了八个月了,您得手了么?”
萧人海俊眉一凛,“啪”地一声狠拍在桌案上,酒杯滚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靳王波澜不惊地继续说道,“林竟是林至的亲弟弟,他骨子里带着复仇的血,只要他还活着,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不会让你的兵越过幽州一步。更何况,像林竟这样带着国仇家恨的大有人在,您,杀得完吗?”
萧人海不怒反笑,“殿下如今已经是我的阶下囚,大好江山已尽在我手,你这是在威胁我?我知道你不怕死,那烈将军的命……你也不要了么?”
靳王幽幽地望着他,许久未说话。
奈何天边的浓云愁雾笼罩着云城,压抑地冒着至死的气息,靳王低下头,默默叹了口气,气吸呼在铠甲上,印了一层灰白,可转瞬间消散了……
“要。”薛敬抬起头,斩钉截铁地道,“小王斗胆,请大人答应我一件事。”
“哦?”萧人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嗤笑道,“条件可都是要等价置换的,小王爷如今身陷囹圄,你要拿什么跟我换?”
“时间。”薛敬坦荡地盯上对方的双眼,毫无回避地说,“和我的命。”
“你的命对我来说,没那么值钱。”萧人海用奚落的语气随口说道,“如果是你那病恹恹的太子哥哥坐在这里跟我说这句话,我立刻坐在赌桌上,跟他赌上几局都行。可惜啊……一枚被舍弃的棋子,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靳王笑了笑,反唇相讥,“若是皇兄坐在这里,和大人约的便不是赌局,而是战书了。”
“你……”
靳王继续道,“废话不多说。怎么样,虽然我的命不如太子值钱,但千里燕云之地,我手中的筹码,也足以制衡于你。否则十年了,你哪怕动一动手指,我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你是在害怕——”
萧人海脸上阴晴不定,“笑话,我怕什么?”
“怕倾巢而出,孤军而返;怕万众许诺,颜面尽失。”靳王的语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怕该死的人没死成,怕不该死的人得不到;怕陈年旧案一旦被彻底翻新出来,多少见不得光的底子彻底暴露在阳光下,多少无辜的、有罪的、被冤枉的、受折磨的人,到夜里,找你。”
“还怕你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杀神’宝座,被不相干的人拿走,多少年苦心经营的地位、名望和信念,在一念之间、因一招之差毁于一旦。呼尔杀如今屯兵伦州,身侧有饮血营枕戈待旦,还将粮仓设在了您的枕边,他等待的难道仅仅是直取南朝疆土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不单单是你用,他也在用。”靳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届时,您没有战至南疆,却折在了自己人的手里,那十年前,您这只眼睛,不就白瞎了么。”
隔着窄案,萧人海忽地一把扯过薛敬的衣领,大力地将他拽近自己面前,眦目相对,“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你不敢。”薛敬迎着他的目光,沉声道,“十年前你没下手,现在,你杀不了了。不信?好,我再提醒你一句,贵国玄封皇帝已年近七旬,这十年多来,贵国皇室人丁凋零,大好江山后继无人,前前后后后死了五个皇子了吧。我听闻,去年年初,他仅存的小皇子从轿辇上滚下来,薨时才五岁,老皇帝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驻在十年前走失的那个娃娃身上,你说你敢杀我吗?”
萧人海的手抖了一下,他踟蹰了……
“裕贤太子。”靳王冷冷地笑了笑,猛地将萧人海的手推开,向前进了一步,催逼着萧人海向后撤了半步,低声说,“答应了我的条件,便随你处置。”
薛敬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死死地盯着萧人海那仅存的一只眼睛,仿佛笃定了对方没有退路,也没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这孤注一掷的劲头,让萧人海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那个曾经也跟他在这里做等价交换的人。只是十年一夕而过,前尘往事如雾雨中的风尘,袭天卷地地扑面而来,将过往中的沙子和石砾用一种不留余地的方式悄无声息地震慑着自己。萧人海心底那摇摆不定的心结,终于被靳王三言两语彻底地撼动了,他明白,无论自己怎么折磨烈衣,他都没办法真的下手杀了他,因为那人手上握着的筹码,实在是太诱人了。
诱惑到他用尽十年的时间,多少个日夜,多少次想亲手将他千刀万剐的心,都又被自己艰难地压了回去。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阴狠地想,那走丢的小娃娃要是哪天死于非命,是不是玄封皇帝也能彻底死了寻他的那份心。
萧人海缓和了片刻,嘶哑道,“说说你的条件。”
“我不说,大人也知道。”
萧人海不由自主地一笑,“没想到,殿下还真是情深义重,他一个残废,就算你真的救了他的腿,你也根除不了他体内残存了十年的剧毒,‘行将’是倒着算日子的蛊,你不过是稍微延长了他的死期罢了,用你大好的年岁换他苟延残喘,王爷心知肚明,不值得。”
“值不值得,也不是大人说了算的。”薛敬笑了笑,他的声音有些哑,但似乎裹上一层远在天涯尽头的洒脱,“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我本如草芥,曾任人践踏,他救我于泥泽,待我如琼花,他用一命换我十年大好山河,我为何不能用这一命换他半生快意逍遥呢?”
“能活多久,看天意,愿不愿救,在于我。”
靳王杯中的酒尽了,袖子上沾满长年征战的血水,已经污了,鲜活得让人忍不住一声叹息。荒野无尽,万里青山被长风点燃,这十年一夕,还比不上那颗双手奉上的“真心”吗
可在旁人眼中,那颗“真心实意”与“虚心假意”没有什么分别,都是血做肉填,至死跳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