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怪物
薛敬策马不敢停步,一天一夜狂奔几十里路,终于在两日后的夜间到达狼平境内。他一路上为了避开敌军,只能绕行无人区,尽量捡难走的路走,直到暴雨初停、朗月升空,他才减慢了马速,慢慢进入狼平溪谷。
是夜,狼平庄。
风雨初歇,狼平庄外,除了乌鸦夜哭,万般寥落。薛敬纵马进庄,沿着正街走了一会儿,未发觉半点人气,路边的店铺早已无人经营,薛敬顺着路走了两圈,也没见着哪家屋子有人火。
又纵马行了片刻,在庄西一条偏一点的深巷子里,薛敬忽然闻见了雪鹰遗留下的味道——雪鹰的粪便不似寻常鸟兽的气味,极其难以描述,所以……很是好找。
一间黑黢黢的屋子,木门虚掩,看不透里头的模样。风声呼啸,时不时有窸窣的动静,轻不可闻。薛敬拴好马,顺着小路摸过去。木门一动,“吱呀”一声,推门之时未加注意,险些折了栓轴,木门的半边整个倒下,薛敬伸出双手扶住破门,脚步一晃,顷刻间被扑了满鼻子满眼的灰。
“咳咳咳……”靳王一边抹脸,随手将破门在身后掩上,冲里头喊道,“有人吗?”
除了阵风在窗外呼啸,无一回应。
薛敬提着一口气,慢慢往里走,一不小心,脚下碰了木板,“啪嗒”一声,他步履一滞。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薛敬环视这间黑洞洞的屋子,总觉得依稀能辨别昔日的光色。老旧的陈设积压了厚厚的灰,矮柜的门断开了,与墙相连的地方织就垂垂老矣的蛛网,网将泛黄的一叠旧书包得严严实实,虚浮难辨。
伸手掸了掸数年的沉灰,老书借着月色反着光——《东恒十书》、《脾胃论》……薛敬随意翻了几本,粗看之下,均是一些早年的医典高著,翻开后还能隐约闻到老旧的药香。这大概是一处医馆,或者药铺,往来南北的行间药农在进出北方的关卡集市上易货。薛敬阖上书,将灰尘掸净,小心翼翼地放回柜子里,又轻轻掩上了柜门。
忽然——
“啪”地一声,里屋的门传来声响,薛敬蓦地站起,短刀出鞘,他五指的关节因紧握刀柄的动作而轻微作响——
“谁!”
他这一吼,寂静之中轻易震飞数只乌鸦,鸦群振翅而飞的同时发出“喳喳”的鸣叫,乌鸦叫声又引来院里拴着的战马引颈嘶鸣,乍然之间,这连锁效应也不管是不是商量好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里屋门忽然破开,从里面猛然窜出一团黑黢黢的“怪物”。
那“怪物”像是为自己壮胆,疯狗一样地嘶吼着扑向薛敬,薛敬来不及看清辨别人鬼,几乎是靠着本能的反应,脚步一转,横刀向前,结结实实地躲开了那“怪物”的一记猛扑。
“谁!”薛敬一边吼,一边抓住那“怪物”的肩膀一拽,只听那“怪物”风言风语地怒吼一声,转身又向他扑来。
“呀——”短刀看在撑着屋顶的梁柱上,发出一阵震耳的嗡嗡声。
因为狼平一带连年征战,流民常往,他想这多半不是乡野过路避难的百姓,因此薛敬不敢真的动刀,只能不停地闪身躲避对方的猛攻。只见那“怪物”被薛敬闪地一个趔趄,被自己的力道向前拱出数步。
随后,那“怪物”不停地怒喘,顿步之间,只见他随手抄起门前的铁皮榔头转身就是一夯,薛敬闪躲的步履加快,对方脚步也紧紧跟上,薛敬忍无可忍地反手一挡,短刀对上榔头,“咣——”地一声,震碎虎口的力道。
那“怪物”退后几步,身体后倾,险些跩了个跟头。
“啊——”的一声,“怪物”干脆丢了榔头,转身又来抓薛敬,此时正对着月光,薛敬才有机会从那人比枯柴泥棕还乱的发丛里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睛,惨败、干裂的目光——黑血从他的额头上往下淌,正流进眼睛里,眼珠微动,却不见他眨个眼,薛敬心中一动,动作便松散下来,对方见缝插针地转手去对付薛敬腰间的空门——
“住手!”薛敬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抓,用巧劲儿几个回合之下卸了对方横扑猛攻、毫无章法的力道。那“怪物”被桎梏在地上龇牙咧嘴地乱叫,薛敬用尽力气,竟然没压制住那人张牙舞爪的蛮力。
忽然,那“怪物”的目光像是锁定了什么,只见他全身顿了一下,全力猛攻薛敬背后的包袱。薛敬怕伤了对方,只能反手一按,将那“怪物”的身体呈扭曲状地翻转过来,却不知是不是牵动那“怪物”身上的伤口,只听见他一声惨叫,薛敬下意识地松了手,那“怪物”用尽力气嘶哑地低喘……
“住手!”
薛敬猛然回头去看门口,只见陆荣正仗着刀,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
“三哥——”薛敬下意识地愣了一下,却没想到,“怪物”趁着他晃神的当口扑向他的背部,“刺啦——”一声猛扯下他的包袱,跑到墙角三下两下就拆了个稀烂,抓起里面藏着的两块干饼啃了起来。
原来,他是在找吃的……
薛敬站起身,掸了掸方才沾上的灰,皱眉盯着那“怪物”饿死鬼投胎似的吃相,很是艰难地硬是将几缕苦涩咽了下去。
“老六!”陆荣是在薛敬转身叫他“三哥”的时候才认出他的,几个月不见,他险些认不出这个一身黑衣、刚刚脱下风帽的青年,只见陆荣掸了掸袍子,不自然地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薛敬盯着墙角的“怪物”看了片刻,待陆荣问出这句话后,才又转头看了看他,薛敬没说话,从袖间抽出火折,点燃了矮桌上那久未燃起的半根油蜡。
顿时,屋内豁然开朗。
“从九则峰一路到富河北隅,过浅洼,又到狼平,辗转一千二百里路,找到你,可真不容易。”薛敬随便擦了几下老木头椅子上的灰,坐了下去,又用袖口擦了两下短刀,插回刀鞘,头也不抬地说,“三哥,我饿了,有吃的吗?”
陆荣愣了片刻,显然有些诧异,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失神,因为这话似曾相识。十多年前,有个穿着粗麻衣服的少年趁着月色翻出窗子,摸着黑窜到伙房,从灶台旁边探出半个脑袋,对着正在偷酒喝的自己说——“我饿了,有吃的吗?”
那是少年伤愈之后第一次走出卧房,也是第一次和自己说话。
“有的,”陆荣笑了笑,“刚出去打了头狼,有狼腿吃,三哥给你烤。”
“三哥,”盈盈烛光映着薛敬疲惫的脸色,“给他也弄点。”
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墙角正□□涩的面饼噎得咳嗽的“怪物”。
“好。”
陆荣三下五除二地将猎来的土狼扒了皮、浸了油。
狼皮扯了做袄,狼心喂了雪鹰,狼胆浸酒做了药。薛敬在一旁看着陆荣手起刀落,一气呵成。
朗月升空,月华不减,月晕绕着明月形成了氤氲的环,像极了蒙了纱帘后透出的烛火光晕,明日天风又起,还不小。
当年的九则峰,似乎也是这样,有人在灶前偷喝“女儿红”,地火生得正烈,那人偷偷摸摸地给他烤半截狼腿,从此,陆荣不管去哪儿都要给他带最好的、吃最好的,一晃九年已过。
薛敬徜徉过往,一时间有些失神,被陆荣神叨叨的谦卦卦诀生生念了回来。
狼腿上柴,不一会儿便飘出肉香。
薛敬接过一支狼腿就着火烤起来,顺便捂捂手,这深夜的狼平溪谷,实在是太冷了……
“那个……”陆荣抹了抹手指上的辣油,“差不多了,吃吧。”
薛敬用刀切了片狼腿肉,冲着不远处的“怪物”摇了摇手肉片,“喂,吃么?”
那“怪物”盯着肉片喘了几口粗气,愣了片刻,试探性地往前挪了几步,而后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抓过薛敬左手的整只狼腿,完全无视了他左手上摇晃的两片薄肉片。
“小凤!”陆荣吼了一声。
薛敬愣了一下,随即他看到那“怪物”扯了扯乱发,又扣了扣脏兮兮的衣角,“不想归还”四个字分明写满了全身。
“你叫小凤?小凤,吃吧。”
小凤征询性地望了一眼陆荣,像是征求同意,又像是怕对方不同意再次陷入“还”与“不还”的两难境地,竟然还不等陆荣同意与否,就捧着那块狼腿肉跑进了后屋。
“你还是这样,”薛敬无奈地笑了笑,“当年你也是这么吓我的。”
陆荣不自觉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浅洼……”
话音刚落,他就收到了薛敬眼中射来的刀子,连忙改口道,“我是说……大军不是要攻打富河了?”
“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们来了狼平溪谷。”薛敬因为赶路饿了两天,现在已经骨肉不分地啃起狼肉了,“最近两军休战,陈寿平给了我几天时间,让我来找二爷。”
他吐了几口骨头,随口问道,“他人呢?”
明明知道二爷根本不在狼平,薛敬这问题就像刀子一样,语速像是都加快了几倍。
“那个……”陆荣在心里暗骂了了几声,知道瞒天瞒地,也实在是瞒不住眼前这人了。从二爷离开狼平那日起,他就知道,早晚有一天,面对老六,自己是不是要以死谢罪。
薛敬自然不会让他以死谢罪,因为他吃完了最后两块狼肉,啃完一块狼骨以后,便将佩刀挂身,转身大踏步地走出了木屋。
“你去哪儿?!”陆荣吓了一跳,旋即起身、阔步追了上去。
“我时间不多。”薛敬硬是将吃的正香的马儿牵了过来,翻身上马,潦草地说道,“如今已经过去了三日。既然三哥这里只有狼肉招待我,吃完之后,也该走了,告辞。”
说完一抽马鞭,疾风劲草地没了踪影。
陆荣也只是愣了一瞬间,便暗骂了一声,转身就去扯另一匹马的马缰。
“小凤,躲进地窖去!天亮之前别出来!”说罢,陆荣扬鞭打马,风驰电掣地追了上去。
风起,沙啸。
月隐,狼嚎。
极北的沙地,只要一伴着月晕起风,便至少要刮上三日三夜。陆荣险些掐断了马鞭,迎着风沙,扬鞭促马,被沙子铺了满鼻子满眼也无所谓,直到黎明之际,陆荣离薛敬的脚程似乎越坠越远。
连着在心底骂了百声的“孙子”和“娘”,终究敌不过马儿的岁月沧桑,追不上薛敬那匹马中战神。
再往前去就到暮河浅滩了,暮河浅滩以北是狼平溪谷,以南便是雾霭茫茫的烛山了。陆荣也不知怎的,隔着暮河原地打马转了几圈,暮气沉沉地望着远处晨雾缭绕的烛山,终是没再往前走。薛敬的马已经不知去向,马蹄印记留在浅滩上,对面的密林中有一条通往烛山的小路。
“老六!!老六!!!”陆荣对着禁林拼命地喊了几声,可是回应他的只有狼啸鸟鸣,不见半点人声。
忽然耳听雪鹰翱翔苍宇,这是叫他回去收信的信号。
陆荣沿着河床打马来回转悠,河水枯竭,早已看不出往日的样貌,但是旭日东升,将暮河浅滩一劈两半的红白之界,映衬出这沙土地戎马半生的苍凉。
“妈的!”
骂完最后一声,陆荣终于忍受不了雪鹰的嚎叫,调转了马头,快马回到了村子。
收了马,掸了尘,往脸上抹了一把水之后,陆荣气呼呼地进了屋,却看见薛敬正坐在矮桌边上看小凤啃剩下半截的狼大腿。
“你小子……”后面半截“他妈的”被噎进了喉咙里,只差一点就骂出了口,可惜陆老三终究抵不过心虚气短,在这个人面前只能装孙子。
“三哥,你饿了么?我这还剩半张老饼。”薛敬正磨着腰间那口龙头刀,头也不抬地随口问他。
“不饿!”陆荣将那破门一甩,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不忘一边骂骂咧咧,“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老子再去追你,就管你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