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谋生,寻常村落里少见青壮年,他们多数都外出做工去了,只留老幼在家中务农。
这个村落因在群山之侧,在村外都没看见多少田地,可能是因为山地贫瘠,或是人手不足才没有开垦太多的荒地,但此时看着村中正在巡逻的队伍里全是青壮年,少说也有二十余人。
如今瓢泼大雨,这村子家家户户都留着灯,却让村民组成队伍在外巡视,也与其他村落大不相同,戚颖心中冒出个想法,不由得看向孔宿。
孔宿又做了个手势,戚颖跟上,隔着很远的距离绕着村子转了大半圈,然后才退远了,回去之前落脚的驿站。
“现在可以和我说今日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了吗?”戚颖环抱双臂,“不过不说我也能猜到一点,微妙的地点、不合理的现实,那些人行动间也有受过训练的痕迹,莫非这里就是末后之人暗中训练死士的地方?”
戚颖的眼中有一团火渐烧渐亮,如果不是自觉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干翻那一整个据点,她或许早就冲出去了。
与戚颖相比,孔宿要沉着冷静得多,更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好像他之前做了那么多的准备不是为了探查这个奇怪的村子一般。
孔宿提来一壶热茶,倒上两杯,道:“还有吗?”
虽然他没反驳,但这个态度让戚颖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是猜的对,还是说错了,只好翻过这篇,接着说其他令她感到奇怪的地方:“雨太大了,你带我绕圈时,我感觉有些地方蹲着人,但不能确定。”
孔宿道:“是蹲着人,应当是他们的哨点。”
这一句,又似鼓励了戚颖的猜测一般,她继续说:“那我还有一点觉得奇怪的,这村子虽然偏僻,却不是完全深藏在某处,总会有人偶然路过,但那些人的伪装却太过粗糙,他们不怕被人发现吗?”
“那你认为,玩意出现了这种情况,结果会是什么?”
戚颖定下神来,沉声答道:“伪装粗糙,不是对自己有异常的自信,认为绝对不会有人发现此处的异常,就是早就决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路过的人,所以完全不怕消息传到外面。”
“未经探查,猜测就还只是猜测,不能作为结论,不过,江南来的人和财,经过泷南郡主的‘生意’,最终大部分都流入了这个方向。”孔宿放下杯子,面色不太好看,“她生来尊贵,不甘低头,绝不是个愿意屈居人下的性子,没有留下能明确指向她的合作伙伴的证据,大概是因为他们双方都谨慎,但有些把柄,泷南郡主不可能会放过。也幸好,她还真的查到了。”
戚颖点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直接出兵清剿?”
“那就是打草惊蛇了。”
打掉这个藏人的点,确实可以断幕后之人一臂,使那人吃一记痛的,但打不断他的筹谋。
“那你不动他们,线索不是断在这里?你手里还有什么饵可以用来钓鱼?”
之前戚颖光明正大地在京城里闲逛都没人来找了,麒麟卫捉到的那些死士也都是硬骨头,寻死不能也不开口。
孔宿道:“确实走到了僵局,所以我打算请人帮忙。”
戚颖好奇:“请谁?”
“陛下。”
这个答案根本不在戚颖的想象中,但等孔宿说出口了,又让她觉得理所当然。
有些东西没有明着说,但其实戚颖很早就从杨骕那里听说了祈安帝至今不定储位,几位皇子私下很有一些斗法,远的不说,最近才见证了邓嘉广拉拢文珩的事情,因此戚颖心中已然明了。
那个幕后之人,身在权贵之中,不是为皇子们出谋划策的军师,就是皇子本人。
明白这个真相和完全接受这个真相,之间的距离跨越起来,比戚颖想象的要容易一些。孔宿看她平静地接受了,只是提到要请陛下帮忙时,她的眼中浮现出厉光。
像是刀光,这一刀悬停在她心中已然许久,她的愤怒已经千百次地锻打着刀身,铸造出一柄不会为身份地位而止步的复仇之刃。
而今终于要等到刀可以落下的时刻,因此持刀人反而可以心如止水。
孔宿重重地闭了下眼睛,又道:“还有你。”
“我?还有什么我能出力的地方,你尽管吩咐吧。”
孔宿道:“回京以后,我会带你进宫一趟,去见见陛下。”
他没有说什么指点的话,只是说起了之前祈安帝随口一提要他带戚颖入宫的事情。
可戚颖已经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了,不肯孔宿就此打住,一定要问一句“为什么”。
孔宿似乎是在想措辞,但良久之后,他只说了一句:“有些话,出自你的真心,或许比任何人来说都要有用。”
京城的那些繁华风景,也像是染缸里的染料,不管是自愿还是无意,许多人都失去了最本真的颜色,而戚颖虽然顺从大势,孔宿却知道,她要走的路一直没变。
孔宿说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大逆不道了,好在听见的人只有戚颖一个,而她无所谓告密得来的美妙奖赏,只把这些话当作是一个正常人偶尔有的那种真情吐露。
但戚颖的心里还是被孔宿装上了事儿,以至于情绪都变得不太高昂,并迅速被人精百里鸿闻和冯敏才发现。
这两人在背后偷偷进行了一番较量,最后冯敏才胜出,乐呵呵地走到戚颖身边表达他的关怀,百里鸿闻则臭着脸拉住孔宿,对了对他们在中都的收获。
孔宿道:“听说你十分盼望我回来,现在怎么一副这样的表情?”
百里鸿闻随口道:“谁会盼着顶头上司回来的,我独掌大权开心死了。”
话说出口又觉不对,果然孔宿说:“那正好,我马上要进宫,顺道帮你请示一下,这个指挥使早该给你做了。”
这话出自真心,孔宿很早就明白了百里鸿闻此人的天赋究竟有多可怕,只是他一贯用不正经的模样掩饰自己的锋芒,不肯接下太多的责任,才会屈居同知之位。
百里鸿闻刻意藏拙,并非是因为他不负责任,反倒是因为知道责任之重,一旦承担,就容不得半点差错,所以在深思熟虑后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但孔宿的真诚也是真的,不是什么讽刺和刻薄,也因此,百里鸿闻恼得扭身大喊大叫了一通,又指着孔宿说:“我和你说这话就多余!你气死我吧!”
路过的人、在附近被他这嗓门吸引过来的人都探头探脑的,百里鸿闻推着孔宿走了,给大家留下两个背影。
他们密谈之后,孔宿就要带戚颖进宫,冯敏才早早就帮着准备好了两套新衣——那总不能一身风尘仆仆地进宫面圣吧。
一套麒麟卫队服,一套普通的布衣,不需孔宿来看,戚颖自己就选定了那身布衣。
换好衣服以后,她仿佛回到了行走江湖的时候,但她心里知道,经此一遭,纵使初心不改,也再不可能如当初一般简单质朴。
孔宿在生人面前一贯寡言,见到了大太监王玉,才化冻了脸上的表情,但也只是浅浅一层。
王玉看见戚颖,却是自来熟的亲昵,引他们去御书房的一路上,几乎将戚颖这段日子都问候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真是苦了你了。”
虽然戚颖也是个年满十八的成人了,但似乎来京以后,只要是个比她年纪大的人,就自觉将自己归入了长辈的范围,并把她当作是一个孩子。
知道这个“孩子”死里逃生,不远千里来了京城,孔宿找到人后不多多照顾也就罢了,竟然把人当作他手下那群人一样使唤。
他来去风雨之中,也叫戚颖一同跟着,中都那么远,也让人小姑娘赶过去又赶回来,怪道他如今也是个独身的,就这样子,将来若是成了家,还要为他的儿女担心呢!
喜怒不形于色的王大太监,这一回明摆着把生气摆在了脸上,孔宿倒是明白他指向的是什么,但完全不在意,戚颖略有些尴尬,不过不得不说,他来这一处,反倒让她的紧张消退了不少。
祈安帝就在御书房,不是什么君臣奏对的场合,他也着一身常服,摆开一盘棋正在和自己对弈,等人来了头也不抬,问出一句:“会下棋吗?”
御书房中四个人,只有戚颖是头一回来,因此她也不需要别人提醒,知道这句话就是在问自己。
帝王有问,不敢不答,但回答也有技巧,往往最简单的问题就藏着最危险的陷阱,也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能力。
在麒麟卫的这些日子,戚颖不是没学会两个人精的说话技巧,但在做狐狸和做老实人之间,她选择老实,所以回答:“不太会。”
“下的蹩脚也是会,你这个‘不太会’究竟是什么水平?”
“学过的水平。”
大概是戚颖的回答太过平直无趣,品一品反倒让人觉得有趣,祈安帝终于抬眼看她,脸上若有些笑意:“先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