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恬站在陆宏泽面前,一时有些尴尬。
那名片他明明已经扔进了垃圾桶,为什么现在会被捏在陆宏泽手上?那是陆宏泽特意手写电话号码的名片,想抵赖都没办法。
偏偏陆宏泽是个聪明人,给他铺了个台阶下,说他“弄丢”了名片。他要是扯些有的没的倒显得不自然。再加上今天他因为十三号床病人突发状况耽误陆宏泽不少时间,在面对陆宏泽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垃圾桶里待过的名片……算了,回头这副手套也扔了吧。
江恬心一横,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正要从陆宏泽手里接过名片。
陆宏泽双指微微一错,像是魔术师常用的变戏法手势似地,手中翻出来一张干净的、没有写任何字迹也没有任何污痕的名片。
江恬目光微滞。
“你拿这个吧。”陆宏泽轻声道,“那张上面落了灰。”
江恬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数秒,最终接过了新名片。
“154xxxx4952。”陆宏泽口中念出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江大夫有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
江恬闻言,掏出手机把号码记了下来,接着拨号过去:“以后关于就诊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发消息。”
陆宏泽存了江恬的号码,抬头道:“择日不如撞日,不知道今天晚上江大夫有没有时间赏脸一起吃顿饭?”
江恬下意识要拒绝,没想到陆宏泽直接给他递过来一张餐厅简介单。
干净、整洁、明亮,这是简介单带给江恬第一眼的感觉。虽然是中餐厅,但根据单子介绍,菜品也都是按份独立分盘摆放的。
他看向陆宏泽,心底无数拒绝的话语对上面前人温柔亲切的笑脸,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墙,瞬间全部消弭。他偏偏吃软不吃硬。
江恬思考片刻,点头道:“好,正好今天问诊你有什么没问完的,可以接着跟我说。”
陆宏泽后撤一步按开副驾驶车门,江恬道谢后俯身坐了进去。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餐厅稍微有些距离,陆宏泽发动汽车,抬手顺便点了几个液晶屏上的按钮,一首带着缓慢和声的音乐从音响里冒了出来。
极富穿透力的嗓音配合着悠扬琴声,比车载香水味道更快地充盈满了整辆迈巴赫。
“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人们说而不言,听而不闻。
江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歌单上。
陆宏泽淡笑道:“是不是觉得这歌太老了?”
江恬沉默了会儿:“确实有些年代感。”
《寂静之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作品,比他俩父母那一辈还要年长。
“那你可能得稍微忍忍,我的歌曲列表里没什么新作品。”陆宏泽手指在屏幕上简单滑过,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您好,这里是木云天餐厅。”清脆女声从话筒中传来。
“客户号016,订一个包间。”陆宏泽说。
片刻后,女声再度响了起来:“好的陆董,您今天几人用餐呢?”
“两位,家常菜就行。”
“收到啦,包间‘云水谣’,随时恭候您的光临!”
瞧着陆宏泽应对问答的熟练劲儿,一看就是熟客。江恬思忖着——陆宏泽作为一名海都有名的富二代,给自己找个高档餐厅当“食堂”并不算什么新奇事。
没错,比起名片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头和标签,陆宏泽最广为人知的还是他那个海都首富养子的身份。海都首富陆旭东多年无子,收养陆宏泽可是摆了三天三夜的宴席,又是请媒体做宣传又是买头条新闻,整个海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晃这都过去十多年了……
江恬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帘望向窗外。
车子行驶在深秋的路面上,车轮碾压厚厚的落叶层,发出断断续续富有节奏感的破碎声。
枯叶、老枝、疾风。
秋天的萧瑟往往比冬日酷寒还要让人心生畏惧。江恬凑近车窗玻璃,他甚至能听见缝隙处传来细微风吼。
萦绕在耳边的《寂静之声》似乎飘远了,江恬透过玻璃映射看到了自己漆黑的瞳孔,还有瞳孔中似有似无飘过的枯黄落叶。
忽然,他的视线里闪过了一个女子的身影。秋风里,那女子单手拎着高跟鞋赤脚走上跨江天桥,头发被风吹得四处飘,身型单薄地像是插在蛋筒雪糕里的巧克力薄片,用力一折就会断掉。
“停车!”江恬突然说。
这一声喊得猝不及防,陆宏泽只愣了一瞬,随即立刻双臂交错打转向。迈巴赫在道路中划了道漂亮的弧线稳稳靠边刹车。
车子停稳的同时,江恬飞快地解了安全带开门跑出去。他跑得极快,眼眶充血,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幸好女子上桥的速度非常缓慢,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过去,在女子刚刚迈上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一把抓紧了对方手臂。
他大口呼吸,江边潮涌卷起的海腥湿气一股脑地挤进鼻腔里。
太阳正沿着天际线散播最后一丝暖意,红色的外延线被江水一点点吞没。
“温越!”江恬声音压得很低,但极有力度。
被他喊做“温越”的女子看上去二十岁出头,没有化妆,目光失焦,拎着高跟鞋的手指冻得通红,鼻尖也是红红的。她盯着江恬看了许久,失神的眼瞳中才最终凝聚起些许光亮来。
“江医生?”温越的声音中含着一丝不可置信。
江天捏着温越的小臂,努力平复呼吸:“最近还在吃药吗?自从上次调药后你就没再来复诊过,医院的回访电话你也从来不接。”
温越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您居然还记得我?”
江恬表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要说每个病人都记得,那纯粹是假话,他一天见的病人不说上百,也得有三四十个,怎么可能都记得。但温越确实是为数不多的,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病人——毕竟要找一个像温越一样性格温和谦逊,包子一样任人欺负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不容易。
他还记得温越第一天来见他,穿着整整齐齐的职业装,站在走廊里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一点也不像是精神出了问题的人。甚至他们聊了十来分钟后,温越的应对都还很正常,让他一度觉得这个姑娘可能只是误判了病情,来医院找人倾诉的。
可下一秒,当他采用刺激性的问话方式,言语犀利地反问温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只是来医院解闷”的时候,温越瞪大了眼睛瞧了他半晌,随后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整整哭了半个多小时没停下来。
这个可怜的姑娘小小年纪就几乎集齐了所有职场PUA,分管部门的上司专门刁难她这个刚毕业的小女生,在她入职的第一天就以高姿态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我对待男生女生一视同仁,所以你不要妄想在我这里有任何‘性别优待’】——可是那名上司不止一次表示过不希望部门出现女生,想要调离温越。
【我看不得女生哭,眼泪不过是博得别人同情的武器,我不吃这套,你以后在我这哭可是没用的】——同样地,那名上司也不止一次告诫过部门里的人,不准对温越关照过多,新人就得靠摔跟头历练。
据温越说,她也不知道那位上司为什么对她这么关注,就像手里拿了把放大镜一样仔仔细细地审视她身上的每一个“错处”,直到她在放大镜底下被灼伤地体无完肤。
“你每次来取药,要么在我的诊室用掉一整包纸巾,要么喋喋不休、兴高采烈地唠上半个多小时,想不印象深刻也难。”江恬说着玩笑话,脸上却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双相患者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在躁狂和抑郁之间反复来回。刚刚他看见温越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地往跨江天桥上走,还以为温越又出了什么状况陷入抑郁期,当机立断就追了过来。
温越犹豫着开口:“江医生,其实我……”
“啪嗒”。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江恬回头看去,渐沉日暮之下,晚风吹起陆宏泽的米色大衣。陆宏泽双手插在口袋里拾阶而上,半边身子沉在阴影里,半边染着夕阳暖红。
高跟鞋从温越手中掉落下来,沿着跨江天桥的桥面一路翻滚进奔腾江水中。温越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甩开江恬的手就朝远跑去。
“温越!”江恬喊着。
温越朝江恬摆摆手示意他放心,头也不回地继续跑走。
江恬见状并未追上去。他皱眉转身看向来者。陆宏泽在桥面上站定,距离江恬不过五六步的距离。
“我来得不是时候?”陆宏泽单手扶着栏杆,灰褐色围巾底部被风吹起。
夜幕逐渐降临,江恬道:“陆先生,她是我的一位病人。”
“哦。”陆宏泽微笑,“那江大夫今天要加两份班吗?”
——就算要加班,那也是我先来的呀。
这句话带了些俏皮味道,疏解了此刻略显僵硬的气氛。
江恬再度回首,温越早就跑没影了。
原本为了防止温越跳江他才跟上来的,追上后和温越聊了两句他察觉到对方没有轻生的意思,也就不好再过多干涉。
江恬抚平翻起的手套边缘,朝陆宏泽点点头:“抱歉,刚刚事发突然没来得及解释,给你添麻烦了。陆先生也许不太清楚,各种病症的表现和危急程度都不一样,有些病人状态不稳定,随时都有危险的可能。”
略微停顿后,他像是怕陆宏泽听不懂一般,又补充道:“人其实是很脆弱的。”
陆宏泽未置可否,跟在江恬身后走下大桥。
直到江恬重新坐回车上系好安全带,《寂静之声》的旋律再度响起,陆宏泽才开口:“我曾经有一位画家朋友。”
这种句式一般都会跟着一段很长的故事。
江恬调整坐姿打起精神准备倾听。但他等了很久,没等来陆宏泽的下一句。他偏头看着陆宏泽。
陆宏泽注意到江恬的动作:“怎么了,江大夫?”
“然后呢?”
“死了,没有然后。”说这话时陆宏泽直视车窗前方,语气平淡,“他就属于你口中‘随时有危险’的那类,我去找他的那天,他只留下了一幅遗作,用他自己的动脉血画的。”
迈巴赫中的气氛一度凝固。
短短几分钟时间内,两个人很默契地交换了一段藏在对话里的较量。
一边在说——你不懂我的经历,所以不要试图理解。
而另一边说——你也不懂我的经历,怎么知道我理解不了你?
感谢紫藤十一一 送给江恬医生的的酒精地雷;
感谢小可爱们赠送的洗手液:58251628 23瓶;曦夕 15瓶;俺也一样 5瓶;素衣客京华 3瓶;追更快乐并痛苦 1瓶。
在流感高发的季节,江恬医生提醒大家多喝水勤洗手,酒精别忘随身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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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