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深秋带了丝清寒,江恬站在第六诊室的窗前,看着外面风扫落叶,默不作声地拉上了百叶窗。
他上午八点开诊,却在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刻微微蹙眉——来人竟然还是陆宏泽。
某个病人连续两次不间隔看诊的事比较少见,江恬略微思索了下,朝桌子对面的陆宏泽问了句:“陆先生,前天开的药吃过了么?”
“吃过了。我觉得身体还是有些不舒服,所以就又过来麻烦江大夫,希望能调调药。”陆宏泽一边坐下,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开脖颈上围着的绒布长围巾。
“哪里不舒服?”江恬表情认真起来。
“梦魇。”陆宏泽说。
江恬一怔——上次陆宏泽来的时候根本没提这件事。
梦魇,虽说也属于药物副作用的一种,但毕竟造成梦魇的可能性太多了,仅靠这一个原因就调药未免太随意。
“也许可以再试一试,如果还是不行,就换成这种。”江恬在病历本上写了另一种助眠药的名字,“这两款药同效,彼此作为替代品。”
“先帮我开一点吧。”陆宏泽说。
“嗯,因为是同类型的药,所以这次只能以最小额度给你开。这个药的用法有些特殊,注意千万别吃混……”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疾跑声,紧接着第六诊疗室的门被推开。
“江老师!”来人是一名护士,她焦急地喊着,“十三号床病人又出问题了。”
“早上的药按时吃了吗?”江恬立刻问。
“吃了啊。”护士说,“我看药盒是空的。”
江恬站起身,阳光从他背后漏过晃到了陆宏泽的眼睛。陆宏泽微微抬手遮挡,听见江恬说“抱歉,我稍微离开一下”。
下一秒,江恬已经匆匆跟着护士走出了诊疗室。
陆宏泽独自一人在诊疗室里等了快半个小时,江恬一直没回来。
他看了眼腕表,最终站起身走出诊疗室。
走廊外站着两名候诊的人,见他出来直接探头往里看。陆宏泽解释说:“江大夫现在不在。”
候诊的人却还是探头看,最终被身边的亲属一把拉了回去。亲属呵斥着:“瞎看什么?没听人家说大夫不在么?这儿跟家里不一样,老实点儿别丢人!”病人低头斜睨了家属一眼,没吭声,缩着脖子站了回去。
陆宏泽忽略了这两个人,站在门口朝走廊的另一头眺望。
走廊是白色的,墙面也是白色的,整个房子像一尊精致干净的白色鸟笼。
零星等候的人群外,陆宏泽看见江恬从远处走来。江恬身边站着一位护士,她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孩儿,看上去十来岁样子。男孩儿被束缚在轮椅上,目光落在地面一角。
他们向他走近。
“准备解痉剂,吸氧,然后调整今天的食谱,别给他吃太硬的东西。”等他们靠得更近些,陆宏泽听见江恬这样跟护士叮嘱。
“好的。”护士应诺。
江恬走回到陆宏泽面前,脸上露出些许不易觉察的疲惫:“不好意思陆先生,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陆宏泽跟着江恬往诊疗室里走,开口,“那孩子状态看起来不怎么好。”
江恬进屋关门的手一顿:“哪个孩子?”
陆宏泽说:“坐在轮椅上的病人。”
江恬听后沉默良久,关好门示意陆宏泽重新坐回到位置上,说:“那是位成年人。”
“垂体性矮小,生长障碍的一种。你之所以能在这里看到他,是因为他生理患病的同时衍生了心理问题。”江恬面无表情,“他有很严重的被害妄想症,早上骗护士说药已经吃了,其实含在嘴里吐到枕头下面。一连骗了三天,直到刚刚我过去掀开他的床上用品为止。”
说完,江恬像是回想起什么不堪忍受的画面一般,眉头紧蹙,抬起手指抵住下唇。
陆宏泽正要开口,口袋里电话铃声率先响了起来。
陆宏泽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紧接着接起电话,跟那头的人简单沟通了两分钟。江恬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陆宏泽挂断电话从座位上站起。
“我有点急事必须现在离开。”陆宏泽面带微笑,“下次再来挂号换药吧,江大夫。”
江恬很是意外:“我马上给你开单子。”
陆宏泽摇摇头:“车已经到外面了,药房那边还得排队。”
江恬诧异之余带了些愧意:“是我耽误了你的时间,真不好意思。”
“突发情况,不用放在心上。”陆宏泽朝江恬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随即重新围好围巾离开了诊疗室,利落干脆,甚至没再跟江恬多打一声招呼。
陆宏泽出了门沿着走廊一直往前,四周人并不多,他却觉得嘈杂——有什么东西一直在他耳朵里“嗡嗡”轰鸣。心跳加速,眼眶发热,他拿起一角围巾边缘放置到唇边,挡住了不经意的咳嗽声。
胸前的槲寄生十字架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着,陆宏泽手指拂过十字架表面,似是低声轻喃了一句什么。
缴费处排起了长队,有人双手扒在窗口前歇斯底里地吼叫,什么“我等了好久了”“为什么机器偏偏今天坏了”“你们就是故意针对我”。缴费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没有理会那名病人,自顾自地忙着手中的活。
候诊区有人在哭。此起彼伏的声音糅杂在一起,锯齿划过耳膜,震痛又刺痛。
陆宏泽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方才见到的那名坐在轮椅上的“男孩儿”又被护士推了出来,头发黏腻满是汗水。似是察觉到陆宏泽的视线,病人警惕地扭头,瞪了陆宏泽一眼。
“江恬呢?”病人如此问护士。
“江老师在工作。”护士说。
“江恬呢?”病人还是问,“他没事吧?刚刚又吐了。”
这句话入耳,陆宏泽不由得多看了病人几眼。
病人敏锐地回视,眼神中充满警告。没等病人再开口,护士麻利地将其推回了病房里。
“砰——”陆宏泽只见到一扇关闭着的门。
陆宏泽微微蹙眉。按理说他不应该对精神病人的话产生太多联想,但那句话里的“又”字,实在是让他觉得十分在意。
太奇怪了。什么叫江医生“又”吐了?
他回想起诊疗室中江恬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
就在这时——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一位穿着清洁工外套的阿姨推着分类摆放的垃圾篓从旁经过,示意陆宏泽让开些位置。
陆宏泽侧身避让,视线扫过那几袋分类摆好的黑色垃圾袋,忽地目光顿住。
*
“铃——铃——”
枯燥单调的手机铃声响起,像是未加任何调料烹饪的土豆泥冻干在敲击操作台,声音干涩无味。
江恬刚好结束最后一位病人的问诊,关了电脑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传来熟悉的男子声音。
“尊敬的江恬医生,劳务费汇过去了,还麻烦您劳动高贵的手指查收一下啊。”能这么跟他说话的,也就是顾天行了。
江恬视线挪到手机上——果不其然,手机屏幕蹦出一条短信,显示银行卡到账三千元整。
“多谢。”他说。
“嗨,这不是说反了么,应该是我谢谢你。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这点儿劳务费我还嫌给少了呢。江医生,我不请你吃顿饭这说不过去吧?”很显然,电话那头的人是顾天行警官。
“不用,我不习惯在外面吃饭。”江恬说。
“哎江恬这你就不对了,我们好歹是朋友,你得找个信得过的理由跟我说吧。‘不习惯在外吃饭’什么的,好敷衍啊。”顾天行连连咋舌。
江恬张张口,正欲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停住,最终吞了回去。
他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情绪。
当实话没人相信,就得用“可靠”的谎言来敷衍。就像人们不相信某天老虎不吃羊是因为爱情,大家更愿意相信老虎那天只是牙疼。
江恬单手按住太阳穴,轻轻揉捏着:“知道我是在敷衍你还追问,行了顾警官,我最近太忙你就放过我吧。”
顾天行松了口气:“好嘞,我们江医生业务繁忙。那我等你消息,啥时候有时间了啥时候喊我啊,兄弟随时奉陪!”说完,电话挂断。
“嘟——嘟——”
四周重归寂静。
江恬打开抽屉,落日余晖从窗外透进室内,照亮他手上斑驳裂伤。
江恬从抽屉里拿出一管药膏,挤出些许涂抹在手上,他的动作很缓慢。做完这一切后,他从塑封袋里拿出一双白手套戴好,拎包出门。
“江医生下班了啊。”
“江老师好!”
路上遇见的人们面露笑容,唇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生日蛋糕边缘弯起的奶油卷。
江恬觉得有点腻得慌。
他微微点头略过一众人群,抵达医院门口拐角处——那里有一间占地面积很小的便利店,设置在偌大的医院旁边,便利店看起来就跟浓郁咖啡杯中被挤到角落的方糖似的。
江恬很喜欢这家店,和往日一样,他今天也准备到店里挑一些熟食。
“江大夫。”这突然的喊声像是老式电影放映荧幕上出其不意的卡顿。
江恬停住了动作,微微转身。
他面前站着一个十分熟悉却又让他意想不到的人——陆宏泽半倚着黑色迈巴赫,抬起的手指指缝间夹着一张名片。江恬能很清晰地看到那张名片上带着手写的电话号码。
“砰咚。”江恬的心脏紧缩了一下。
陆宏泽微笑着,笑意却停在眼尾的位置并未深入。
“江大夫,我的名片,还请你别再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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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