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不足以消弭一场惊天混乱,正是余波最为剧烈的时候。
松殿静谧。
阿泽醒来时,见一张模糊而熟悉的面孔,没有力气,阖眼继续休憩。
“花容君派人传信来,说崔勿已然无碍,自行离去了。”柳无面道。
她轻应一声。
“但是你伤极重,一月内不可运功,否则经脉寸断。”他声音幽寒。
她心头闪过疑惑,猛然睁眼,看来是她低估了体内寒热之毒相斗带来的损害。
“可有快速痊愈之法?”她把脉,发现蛊毒已解。
“你自己便是习武之人,不可急利冒进的道理不懂么?”柳无面反问,终还是端了药来:“喝药吧,以你的修为,精心调理,不会耽误太久的。”
阿泽起身囫囵喝完,至于苦涩,向来不觉:“昨夜——”
“你已昏迷了三日,那夜……混乱四起。碧落宴生乱,普寺遭袭,死伤惨重,含虚大师和天涯金吾君都受了重伤。”柳无面停了片刻,才道:“然,今年会武的头筹疏阳经,还是被盗了。”
仙亭会武有规矩,九镇每届均会选定头筹,四年前的玄机扇便是时任九镇之一的侯门所定,但那次实属特殊,一般来说,头筹都是武者最崇的宝器秘籍,或者灵丹妙药,就如今年由普寺所出的疏阳经,乃百年前武林宗师金身佛流传于世的纯阳心法,世人求之若渴。
一直以来,她均为漆乌之事分神,竟忽略了仙亭会武最易出事的地方。
“盗取疏阳经之人,是漆乌吗?”
“正是。”柳无面面色凝重起来:“而且,漆乌已经死了。”
“什么?”
“他盗取疏阳经,遭遇含虚大师与金吾君联手对抗,两败俱伤,而后跌落寒潭,眼下秋雨连绵,山水何等急,他已无生还之机,连带着疏阳经也不知去向。”
阿泽听闻沉面思索良久,柳无面便问:“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是此事本就有蹊跷。”她沉吟后道:“且不说他那日如何得知我们的计划?大费周章盗取疏阳经又是为何?更何况,漆乌本就是偷潜入境,梅烈那晚应当剿灭了不少余孽,他怎会有足够的人手将普寺一网打尽?”
柳无面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住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半晌才道:“所以,你怀疑他在酉中有帮手?”
阿泽不敢妄下定论,沉默片刻,还是问:“含虚大师,还有那位金吾君,如今伤势如何?”
柳无面道:“听闻含虚大师至今未醒,而那金吾君也在养伤,情况不好。”
她听闻,不由闭眼养了养神,心绪麻乱,便听人又道:“你情况也不好,所以先别想这些琐事了,赶紧休息!”
说完,强行将她按到榻上,走前还认真叮嘱:“不准多想!”
阿泽顺应地躺下,却还是道:“你去帮我查查金吾君此人,还有,普寺弟子中有个年纪小的叫东南,他……有没有事?”
柳无面答应了,不由想,自己上辈子可是欠了这人什么,怎么逍遥日子就到了头呢?却还是替她将轩窗合上些,才出了门。
待人走后,阿泽又起了身。
每当变数如洪流四面涌来,她便静坐冥思,不觉日夜,直到恢复清明,仍有无数未解之事亟待解决。
然还未推门,事情倒先找上她来。
她见一抹老影在院外转来转去,几日来竟觉习惯,走近问:“刘谷主又有何事?”
刘玉池先是惊了一下,随即露出疑惑。
她这才想起先前与他见面皆戴面具,如今恢复吴小姐的模样,他自然不认得。
轻咳一声,道:“是我。”
“哦,姑……姑娘!”刘玉池才反应过来,道:“我徒儿俞庆毫至今不见好转,他的师兄弟们都担心的很,我等商量一番,想着能否替他寻个郎中来——”
阿泽问:“刘谷主是有人选了?”
刘玉池见她面色微沉,以为生气了,连忙解释:“铜雀和仙亭的名医自是无人能比,只是我们飘渺谷恰认识一位散医,对谷中人功法熟得很,医术也颇精,主要是,听闻我小徒儿受伤了,放心不下,想来看看……”
阿泽见他絮叨便走了神,虽说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但若这位医者真能看出俞庆毫身上的异常,对她来说可抵万般用处。
“刘谷主既然说了,我怎好不答应,让人来松殿吧。”
刘玉池事先准备的几套说辞都无用武之地,于是连声道谢,到面上都笑僵了去:“说来惭愧,老朽从前多听贵城风闻,近来叨扰,才见识到吴城主和姑娘都是这般心地善良气量宽宏之人!眼下头筹改换,盛事又启,吴城主能在满城风雨中稳定人心,真不愧是江湖之中流砥柱啊!”
阿泽将要离去之时停下,问:“刘谷主说,头筹改换?”
刘玉池面色僵滞了好一会,才试探问:“姑娘不知道今日会武上贵城主主动承担头筹之事吗?”
说起来,今日是疏阳经被盗,会武暂停后第一次重启,若非他心牵挂徒儿,定然也会留在星罗台看热闹。
“这……会武还未结束,姑娘,你们铜雀不仅承担了头筹,所出的顶替之宝,可是十年前平疆溯雪遗落的宝刀,折夜啊!”
刘玉池知道她身份不一般,对她消息的堵塞有些惊讶,一时也不知自己算不算多嘴,可转念想想,反正这样惊天的消息不出一日便会传遍江湖,他正想提醒人去看看,阿泽便已不见了踪影。
星罗台,被吴川掀起的惊涛骇浪还未平息。
波折后的第一场终试是在阴风呼啸中开始的,除普寺的含虚和天涯金吾君受伤缺席外,九镇纷至沓来,铜雀也以尊客身份同坐。
阿泽在远处扫过局面,便从如潮的议论中知晓了一切。
其实理之自然。疏阳经一事闹得人心惶惶,面对怨声载道,九镇皆知,眼下最要紧之事并非是去大海捞针,而是该给参加会武的武者们一个交代。然要想尽快拿出一件让武林信服的头筹绝非易事,他们大抵你推我让,不愿接下这烫手山芋,更不愿成为乱世之中的下一道靶子。这时,铜雀主动请缨,虽说于理不合,于情难堪,也不失为下策中的上策。
只不过,被推出的头筹竟是折夜刀,这想必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人精之辈,都懂得旧事再提,不为重现,便为颠覆,阿泽想,他们只怕正在怀疑,是否那夜之变,本就是吴川设下的一场圈套?
因为,她也在想。
又或者,如今江湖血雨腥风,黄泉蛊流言四起,阿爹认为,当年之事必被重提,故正是让陈年真相现世的最好时机。
她目光深沉了许久,在散场之际,终是揉了揉额穴,决定先去解决一桩旧事,转身间,竟先撞上了一抹颜色如枫的身影。
“苏姑娘?”她见人望着流泻的熙攘有些出神,叫道。
苏剑向她一笑,便擦肩而过。
她目光追溯,又见高台上的人物逐一离去,便不再管苏剑。
今日因头筹之变,星罗台空前热闹,山呼海啸震走了漫天阴云,等至夕阳西下,碧空如洗。
阿泽一路追上了黄叶地间正踏上马车的白衣花容,人也注意到了她,朝她微微颔首,落叶醉美,仍不抵她半分。
“花容君,那夜之事,且容我谢过。”她扬首轻步而去,正了正身,朝其俯首。
吕愫惜已然立于车上,却也下来与她平视,莞尔一笑:“吴小姐客气了,小姐危难之时能信任我,我很高兴。”
她总能将言语分寸掌控的恰到好处,很快又问:“你那日亦伤得严重,如今身体可恢复了?”
“好多了。“阿泽随意扯着慌。
吕愫惜将一切收于眼中,甚至看出了面前人不解的烦乱,温声道:“此次会武波折颇多,从吴城主遇袭至今,只怕尚未停歇,小姐万万要爱惜身体,如此,方有成事的精神。”
“多谢花容君提醒。”她心中乌云被人驱散,说着,将迟日令拿了出来,面前人眸子明显一深。
“占人之物许久,还望见谅。”
吕愫惜并未接过,只目光和煦地看向她,道:“城主既给了吴小姐,小姐收好便是。”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从那日山庄手下的反应来看,此物定非比寻常,她无耻抢来还被人看见,怎好再当作若无其事,厚着脸皮不还?
想着,她只觉手中之物愈发沉重,林外投来夕晖,又照得它耀眼无比,她忍着面上微微的紧绷,并未收回。
“实不相瞒,此物——是我醉酒一时失了分寸,从吕城主手中抢来的,花容君见笑,还是替我物归原主罢。”
吕愫惜默了片刻,轻抬起手,却是将令牌推了回来,道:“小姐若真想还,当自己还给他。”
语罢,便颔首上了马车。
阿泽见马车远去,良久才弯了弯指,花容君的手宛若凝玉,触及她时像是流淌着的清润山泉,沁人肌肤,吕熠便不是这般,他的手向来比她温热。
她不由想,这姐弟在外人看来恍若天设,不论气度风华皆是相似,原来也有不少相异之处。
叹了口气,与先一步离开的马车背道而驰。
马车沐着斜阳,驶过碧云天,黄叶地,转弯的一刹,车内之人还是掀帘,朝那远去的影子看了一眼。
回去时,阿泽惦着令牌一路出神,路过已然冷清下来的仙亭八景,竟听见了剑破长空的声音。
她抬头,见空台处练剑的身影十分专注,本不欲出言打扰,又察觉到了闲倚在银杏树间的一抹红衣。
她知道易瑕来仙亭后便日夜勤习剑法,却没想到指点她的,会是苏剑。
收起手中物,朝那神情悠远之人颔首示意,索性观了观易瑕练剑,少女手力灵活,步伐却略显钝重,想是常年跟随镖局修习力招的缘故。
不得要领。
她于是扫过八景,目光在墨泽上停留一瞬,还是看向了未磨的剑湖,道:“执剑讲求身稳轻盈,不如先去剑湖之上,练练行姿。”
“吴小姐!”
易瑕听闻她声目中一亮,正欲收剑,上头传来淡声:“今日若还练不成此招,说明你资质太差。”
她认真点头,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朝她讪讪一笑,便按她语跃上了剑湖,踏起凌乱水花,顿觉自己笨重。
与之相反,红影若一道剑光,稳稳落地。
阿泽向人抱拳:“苏姑娘有心指点她,实在感谢。”
苏剑是个面冷心热之人,然能对易瑕如此上心,出乎她的意料。
“不客气。”苏剑离了易瑕,便无长辈之姿。
此时,远处传来谈笑:“依我看,易瑕姑娘是要吴小姐亲自出手指点才行。”
她们闻声望去,那处行来一群华服人物,说话的是前端的褚阔,他瞥向剑湖上有些不持的身影,朝她们招了招手。
“师兄,你瞎凑什么热闹!”
苏剑见易瑕似因此话分神,踩虚了一脚,当即飞身救人,一旁的阿泽反应更迅于她,虽不像薛汝萍一般能踏风无痕,却也是轻鸿过水,浅步生莲。
眨眼之间,她已揽着易瑕上岸,此番是想试试自己功力恢复几成,结果不枉她数日苦修。
她轻盈点地,见易瑕衣袄半湿,难免窘态,好在受伤后柳无面总叮咛她加衣,她也愈渐怕冷,故清早出门掩了件外袍,很快褪下给人披上,带人匆匆告辞。
苏剑瞪了一眼面色尴尬带愧的褚阔,也冷哼一声,气冲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