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遇险,吕家的家仆乱纷纷冲上前来,他们想救主,又惧怕嬴政的身份,冲到跟前却不敢下一步动作,焦急地看着主人,静待他示下。
伴在嬴政身边的只有蒙毅蒙恬兄弟,都是半大少年,眼瞧吕家家丁人多势众,动起手来怕要吃亏。不过,少年血气正盛,又感大王知遇之恩,他二人毫无惧意,手掌握紧了刀,如炬双目死死瞪着吕不韦,只要他敢对大王不敬,立时叫他人头落地。
初时的慌乱一闪而去,吕不韦镇定下来,嬴政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拂袖,挥退家仆。
“大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吕不韦的声音沉稳有力,嬴政吃了一惊,他何以如此镇定,难道我错了?不可能,母亲都亲口承认了……吕不韦在耍什么花招?嬴政晃晃手中剑,威胁的意味更浓了:“传言是不是真的?”
吕不韦肃起脸孔,端出“仲父”的架势:“大王乃一国之君,混账话听了也就罢了,怎可轻信?不正中奸佞下怀?大王想过太后吗?太后会多伤心?”
嬴政瞬时怒气盈胸,这个无耻之徒,你怎么有脸提母亲?!
他一咬牙,剑刃照准吕不韦门面就要刺下……
“政!”
一声急切的呼喊传来。
嬴政身份尊贵,现在敢直呼他名字的人,除了母亲,就是……
熟悉的身影飘至眼前。
“老师,你来了。”
孟弋惊魂甫定,幸亏及时赶到,没酿成大祸。这小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她责备道:“你居然对仲父挥剑?太不像话了。先王命仲父辅政,嘱你尊敬仲父,你连先王的话都不听了?”劈手夺下了嬴政的剑。
蒙氏兄弟和孟弋不熟悉,但,大王呼她老师,被夺了剑也没丝毫不快,想必是大王亲近信赖之人,便没有阻拦。
嬴政当然不计较老师夺他的剑,他在细品老师的话,仲父……难道他真的错了?
“丞相,”孟弋多吕不韦说,“大王仪容乱了,可否借一间静室,与大王梳洗更衣?”?***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嬴政都无条件信任将自己护在身后的老师。老师说谣言是假的,那么他就相信,他是子楚的儿子,嬴姓子孙。
闻知谣言后多日的愤怒、郁结,消弭于无形,澄净的眼瞳重又泛起光亮。
孟弋余怒未消:“政,你今日所为,太让我失望了。你是什么身份?秦王!一国之君,竟如此莽撞!我若晚来一步,会发生什么?你和吕不韦二人中,不论谁有个闪失,都将引发秦国内乱,都会给六国可乘之机。这些后果你想过没有?”
嬴政发窘,揉揉耳朵,垂头不语。
“但凡你有点耐心,听完你母亲的话,都不会发生这种事。你一跑了之,你母亲却要留在宫中收拾残局。”
?嬴政悔恨交加,急急问道:“宫中发生何事了?母亲怎么了?”
看他满面担忧,孟弋口气放软:“宗室入宫请见华阳太后和夏太后了,想来是为谣言之事。”
宗室就像粪坑里的蝇虫,闻着味就成群扑来恶心人。
嬴政跳起来往外冲,被孟弋拉住:
“远没到逼宫的地步,而且,宫中有卫士,他们不敢乱来。现在你要做的,是向大秦相邦、你的仲父,赔礼道歉。”
***
赵姬依着孟弋的吩咐,等宗室走了才来见两位太后,先见子楚的生母夏太后。
夏太后一生饱尝辛酸。她是安国君的姬妾,不得丈夫宠爱,唯一的儿子被送去赵国做人质。晚年苦尽甘来,熬到儿子归来,继承王位,自己做了太后。天意莫测,儿子当了三年大王就病故了。好在,王位仍在自己这一脉了。新王是她的孙子,自己的尊荣和体面保住了。卑微一生的夏太后,人到暮年,竟吐气扬眉了一回。
看着青春正盛的儿妇,自然想到了死去的儿子,她仍唤儿子“异人”。
“异人在赵国的时候,我天天做噩梦,部分日夜祈求上苍保他平安,保佑他活着回到我身边。老天仁慈,他回来了,还做了了大王……谁又能想到,三年后老天就夺走了他……”
夏太后眼底濡湿一片,“我已垂垂老矣,只盼着,我死后,孙子把我葬在一个东望子、西望夫的地方……”①
夏太后交代身后事,等于表明态度,她认可嬴政是她的孙子。赵姬心生感激,也钦佩夏太后胸襟宽广。
华阳太后是孝文王(安国君)的王后,又是子楚的嗣母,只有她有资格和孝文王合葬。但是,夏太后是子楚的生母,若不将她与孝文王合葬,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如今她主动表态,摆明了不愿孙辈为难。
转念一想,选择是明智的,丈夫既不喜爱她,她何苦上赶着讨嫌。
再见华阳太后时,赵姬底气足了不少。
同样的,先献上按着孟弋说的法子制的桂花糕。
华阳太后尝了一块,赞不绝口。
赵姬道:“政可喜欢吃了,他呀,最爱加了饴蜜的甜食。”
几位宗室耆老刚刚来过,华阳太后多精明的人,怎么会猜不透赵姬的意图。她说:“子楚也嗜甜,父子俩真是好笑,不止眉眼像,口味也像。”
赵姬默默长出一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子楚尊我敬我,对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阳泉君也多有照拂,我一介老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老了,只巴望着政快些长大,多娶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给我多生几个曾孙,到了黄泉,我也有脸见子楚和他父亲。”
虽然同出一族,但华阳太后不似宣太后,她对朝堂之事兴趣乏乏,当日择定子楚为嗣子,目的是给自己将来谋个依靠,保住尊荣。子楚言而有信,践行了誓言。他逝后,掌权的吕不韦和嬴政,一如子楚在时,对华阳太后礼敬有加,她对此很满意。加之,她背后没有强有力的外戚,阳泉君的几个儿子资质平平,她更没理由对嬴政发难。况且,大权尽在吕不韦手,她就算有心,也斗不过。既如此,何不安心享受人间富贵?
……
赵姬揣着轻松愉悦的心回了甘泉宫。不知孟弋那边如何了?
***
“仲父,政知错了。”
嬴政向吕不韦深深一揖。老师说,自己是一国之君,做错事不能怕丢人,大大方方承认错误便是。
“大王折煞老臣了。”吕不韦还报了更隆重的一礼。“但愿大王能明白,人言不可轻信。”
“仲父快快请起,我知道了。”嬴政扶起了吕不韦。
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孟弋扭头一望,李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迈着虚浮的步子走来,她奇道:“撞邪了?”
审讯的结果令李斯心肝一颤,见到嬴政都忘了行礼了。
吕不韦急切的眼神投去。
李斯一脸生无可恋:“招了,确是奉了丞相您的命令。”
嬴政和孟弋齐刷刷看向吕不韦。
吕不韦动怒:“李斯,不是玩笑的时候……”
“丞相,是孔迁,他窃了您的印,假传命令。”
孔迁是吕不韦门下宾客,前年从魏国来的,颇有才干,深受吕不韦重用。
吕不韦震惊,自己引以为心腹的人,竟然背叛了自己?!
李斯有气无力地说,孔迁窃了吕不韦的印,咸阳令信以为真,一刻没耽搁地满大街抓人,一天功夫大狱就被塞满了。
吕不韦闭闭眼,打烂牙齿往肚里咽:“来人,拿孔迁!”
不多时,相府传舍吏来回话,寻遍传舍都找不到孔迁,有相熟的宾客说,他两天前就不见了……
简言之,他背刺完吕不韦就跑了。
吕不韦打了个趔趄,李斯扶住他,“丞相勿忧,我亲自去追,他就算跑到天边,我也要把他抓回来!”
吕不韦一把推开他,大叫:“书房……印!”
李斯愣了愣,忽而想到了什么,发足狂奔。
日常辅佐吕不韦撰拟公文、发布命令,李斯对丞相各种印章都很熟悉,能闭着眼准确说出每每块印摆在什么位置。眼下,却有一枚印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汗滴打湿了鬓角,李斯咬牙切齿:“孔、迁!算你狠。”
被窃走的那枚印,是用在重要行文上的,若孔迁把它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会生大乱。
“传令廷尉,通缉孔迁。”
***
南山,一名士人装扮的男子取出一册竹简分别交予一名骑士。
“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邯郸,路上不要被秦兵搜出来。”
“先生放心,我拼了命也要安全送达。”
一骑荡起尘烟,奔向东方。
士人紧了紧肩上的包袱,纵马入山中。
***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亮明了立场,宫中风平浪静。虽说两宫太后只有虚位没有实权,但她们若听信谗言,到底是桩不大不小的麻烦,宫中能维持安定局面,再好不过了。
可是好几天过去了,谣言仍在民间疯传。
更要命的,在这个关头上,一记响雷劈在了吕不韦头上。
赵国派使臣前来索要被秦国夺走的榆次。
赵人疯了?秦国想揍人,可是,魏使却说:“是你们秦国主动要送还的,敢说不敢认?你们逗赵国玩呢?”赵使拿出了秦相吕不韦呈给赵相建信君的国书。“封泥还在,看清楚了,秦相的大印。”
秦相出卖秦国?!
这回,军功贵族也不满吕不韦了,事态不是一般的严重。要知道,吕不韦掌权以来,因屡次策划秦军东出攻城略地,甚至还灭了东周国,维护秦国根本利益,军方一直很拥护他。
嬴政的身世,吕不韦的忠心,两件事搅合在一起,秦国山雨欲来。
李斯问计于孟弋。
孟弋沉吟片刻,说:“主意我能出,可是我有条件。”
“想要什么,只管提。”
孟弋也不客气:“放赵忽回国。”
①《史记·吕不韦列传》: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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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秦相卖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