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简欲争辩,却猝不及防见赵胜怒指赵豹:“是非不分,袒护内戚,为老不尊欺辱小辈,为富不仁不顾百姓,你自己说,要怎么罚你?”
孟弋吃惊地望向赵胜,再看赵简,他也是满眼的不可思议。
赵豹下巴都惊掉地了:“不是,兄长,我——”
赵胜喝断他:“我没你这样的兄弟!赵豹,你是大王的亲叔父,先王亲封的封君,国难当头,你不恤民生,哄抬粮价,还恶言中伤辛苦做事的小辈,寡廉鲜耻!”
反转来得太快太猛,孟弋挠挠赵简掌心,两人悄悄退出去。长辈被教训,小辈还是躲远些为妙。
赵胜惯常是护短宗室的,这次居然痛斥赵豹,太出人意料了。
赵简乐观地想:“劫富济贫或许能实现。”
李斯的办法虽好,却太难实现。赵国的贵族,赵简深知他们的秉性,想从他们口中夺食,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是,赵胜态度转变,就有希望了。
廊子上走来一人,下拜:“公子,夫人。”
孟弋一看,来人正是李谈。
赵简听得厅堂隐隐传来的怒声,对李谈说:“你要去见叔父?最好等一等。”
李谈笑道:“公子和夫人舌战平阳君时,小人正躲在屏风后。”
“哦?”
李谈再拜:“多亏夫人启发,小人方有勇气劝谏平原君。”
李谈是热血青年,只恨报国无门。听了孟弋一番陈词,慨然闯入平原君府,力谏赵胜:如果赵国亡了,君之权位、财富、美姬,将统统化为乌有;如果赵国赢了,君又何愁没有这些东西?外援久不至,君要枯坐空等下去吗?人必自救,而后人救之。请君将家中仆妾编入行伍,散尽家财,以资军中,招募死士,小人愿率死士赴前线杀敌。
人颂赵胜为贤公子,并非专指他有多么高的智慧,而在他从善如流。李谈的至诚打动了赵胜,他欣然允之。两人正待从长计议,赵豹就来告状了。
“我来不及退下,只好躲屏风后。谁想到官司打个没完没了,便从后门开溜了。”
赵简孟弋相视一眼,均从彼此严读出了惊诧。孟弋更是没想到,自己无意间一番话,居然促使这位目光坚毅的青年人来力劝赵胜主动出击保卫邯郸。
邯郸,有救了。
这时,赵豹气哼哼走了出来。
再为老不尊也是老,赵简很顾忌对方的面子,恭恭敬敬行礼:“叔父。”
“白眼狼!”赵豹拂袖离去。
什么玩意!孟弋望着他的背影啐了口。
侍者趋步而来,主人请他们叙话。
赵胜原是偏向宗室一边的,听了李谈慷慨激昂的言辞,被深深触动了,百姓已经不堪忍受了,赵国面临倒悬之危!赵豹此时来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无异于火上浇油。若在平时,对宗室的贪婪,赵胜尚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是何种境况,国家到了生死存亡边缘,赵豹还在计较个人私欲!
“杀得好,不杀不足以震慑宵小,李斯无错,有功。”
赵胜一句话为此事定了性,赵简孟弋都松了口气。
接着,赵胜与赵简、李谈商议起了招募死士的具体事宜。
***
赵豹灰头土脸离了平原君府,越想越怄,身为宗室股肱的兄长竟然站在犯上作乱的小辈一边,还勒令他必须交出一千石粮充公,毫不顾念手足情分。
“非止你一人,赵氏宗亲,人人都要出粮。”
一千石,他的命啊。怒气盈胸,却又没胆量反抗。于家,兄长的命令不可忤逆;于国,相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敢违抗。
小吏都敢骑在他脖子上拉屎,是可忍孰不可忍!赵豹回到家中就气倒了。
阍人来报,建信君来了。
弥子牟?他来干什么?“不见。”
“他说他知道主人受屈了,是来替主人讨回公道的。”
赵豹与弥子牟没什么交集,硬说的话,也就是上回赵简杀弥子符,他收了孟弋的钱,替赵简求了情,间接与弥子牟过了招。他今日来,意欲何为?
好奇心上来,赵豹决定见一见。
弥子牟开门见山:“狂徒李斯之事,我听说了,欺人太甚,太不把平阳君放眼里了。”
“建信君消息灵通啊,可是要替在下出气?”赵豹对弥子牟偏见甚深,不信他有这么好心。
“不愧是平阳君,一猜就中。”
赵豹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好整以暇地睨着他,也不搭话。
弥子牟坦诚:“我已听闻,相邦采用了那小吏的计策,强逼封君出粮,这不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吗?我与平阳君现在一条船上啊。”
原来如此。
面对共同的敌人,他们就是同盟。赵豹决定暂时放下成见。
“你有何良策?”
***
李斯失踪了一整夜。
馆驿、右廪廨舍,全找遍了,都不见他人影。
他躲哪儿去了?赵简绝望地想,难道连夜逃出城了?若真如此,也太没骨气了。他逃跑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定的放粮之策要怎么办,明日就要放粮了。
灵辄来报,嬴政来了。
“你老师不在。”
赵简以为他来找孟弋的,可是孟弋昨夜没留宿。
救赵忽,放粮,一系列麻烦事将两人往一块绑,两人关系缓和许多,偶尔也有亲密举动,可孟弋始终没有松口,赵简说到做到,没有硬逼她,一切都由着她性子来。
嬴政连连摇头,鼓着大眼睛说:“我找你。”
赵简一讶。自从嬴政救了孟弋,赵简对他的态度大为好转,发自内心把他当成了孟弋的学生,见面时也能友好相处,可二人关系却不足以亲密到他大早上登门。
迷茫中,赵简看见嬴政拍拍手,两名赵家仆人抬着一个麻袋放在地上,嬴政解开扎口的绳子,李斯钻了出来。
“唉哟,憋死我了,几步路都受不了。”
赵简扶额。
这上蔡小吏,可真是别出心裁。
原来,李斯昨日自知捅了篓子,不敢回馆驿,跑来向赵简求助,却看见赵豹登门。他不知赵简会不会帮自己,转头夺路而逃。
他在城中不熟,走着走着走到一条死路。天幕漆黑,寒风呼啸,又冷又饿,望着一户人家门前的歪脖子树,悲从中来,险些解腰带上吊。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墙内清脆的读书音和北风一道入耳,他登时清醒,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李斯啊李斯,你真是个窝囊废!舟车劳顿风尘仆仆来到赵国,是来上吊来了吗?
他朝手掌心吐两口唾沫,起跳,猛地一窜,扒住墙头。
准备往下跳时,院中少年抬起头:“李先生?”
做梦似的,李斯翻进了赵枢家,撞到了和母亲怄气自己罚站的嬴政。
在赵枢家过了一夜,一大早李斯就托嬴政送自己来见赵简。形势不明,他怕被赵豹逮着,就出此下策,钻进了麻袋里,让人把自己扛进来。
赵简深呼吸,令自己平静下来。
“平阳君被相邦压下去了,此事就此揭过。”
他先扬后抑,充分肯定了李斯的能力后,含蓄地提醒他下不为例。
“赵国与别的国家不同,要注意分寸。”
李斯固执道:“好比人生了疥疮,不剜掉,如何能好?恕我直言,论骁勇刚健,赵国男儿不输秦国男儿,连年遭秦侵吞,何故?就是因为封君太重,赏罚不明,律法不严……”
赵简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命他赶紧去右廪准备放粮事宜。
***
李斯再去上任,吏员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敬畏,做起事来配合多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再无牢骚怨言。
李斯颇为自得,这就是法的威力。官吏守法,百姓畏法,国家方可长治久安。可惜了,赵国上下都不懂。
翌日,在生死线徘徊挣扎多日的百姓领到了救济粮。
孟弋长舒一气,官方肯输血,她肩头胆子就小很多了。
***
五日后,李谈亲率三千死士开赴前线。
赵简送走李谈,即刻下令向权贵征粮。
起初很多人负隅顽抗,奈何赵胜下了死命令,兼之以身作则散尽家财招募死士,权贵门只得咬碎牙齿自己吞,忍痛割肉。有宗室高官带头示范作用,其他富户,一个个都老老实实纳了粮。这个时候,谁都不愿做出头鸟。
在此之前,郭起就为孟弋做了许多贡献,赵简此次就没再拔郭起的毛。
一时间怨声载道,赵国上流最痛恨的不是秦人,而是赵简、孟弋和李斯。
有人将孟弋赈济百姓的善举详细汇报给了赵王,赵王倍感欣慰,对左右称,有这样的弟妇,是赵氏的荣耀。在近臣的建议下,赵丹赐了一块“赵国义商”的牌表给孟弋,还赏赐了大量宝物。
赵豹得到消息,那近臣是弥子牟。他登门质问弥子牟:“你什么意思?”
弥子牟反问:“平阳君知道葺吗?”
赵豹当然知道。葺是个很能干的大臣,与弥子牟不对付,弥子牟故意在赵丹面前保举葺,赵丹将很多大事要事一股脑儿都丢给葺去做,大大超出了葺的能力范围。葺害怕被追责,不到一年就弃官跑了。
“先高高捧起,才能狠狠摔死。”
弥子牟想故技重施。可是,用这种卑劣的招数对付自己的侄妇,赵豹踟躇。
弥子牟不着痕迹递上刀子:“平阳君不心疼粮食了?”
“抢我的粮就是要我的命!”赵豹不再犹豫。“你说有法子除掉李斯,要等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