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简的突然出现令孟弋些微局促,多看他两眼,观他面色如常,方点点头:“是,这位仁兄便是荀卿高足李斯,好多年不见了,不想今日来了邯郸。”
夫人?李斯倏然收获诸多信息,发懵片时,目光重聚到孟弋身上,对着她的妇人髻笑了,弯起手指凿自己脑门,“我说呢,总觉你哪里怪怪的,你于归了?”眼睛移向她身侧的男子,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着锦袍玉带,衣身饰以黼黻文章,必是贵胄子弟。试探性问孟弋,“可是这位君子?”
不待孟弋回答,赵简率先宣示了主权。“在下赵简,正是孟弋的夫婿。”
“楚人李斯,幸会幸会。”李斯自我介绍完,猝不及防咬到舌头,赵、简?邯郸不会有第二个赵简。“庐陵君?”
“正是。”
李斯连声“哎呀呀呀”地叫,鼻翼急促翕张,眼底憋出两泡泪:“我正要找你……的叔父!”
***
沐洗过,换了干净衣裳,重新梳了发髻,李斯找回了做人的感觉。
这段日子不是人过的。
二十来天前,春申君驾临兰陵,与老师荀子晤谈。春申君走后,老师急切召来李斯,命他速速动身前往邯郸送信给平原君。
荀师游历齐楚多年,曾在齐国稷下学宫三为祭酒,名声享誉列国,而今在楚国兰陵当县令,却从未忘记自己是赵人。邯郸被围已有年余,赵国或降或亡,只在旦夕,他焦灼万分。
领了师命,李斯不敢有片刻耽搁,连夜上路。
他从兰陵出发,舟车劳顿,先到临淄,再从临淄星夜奔至邯郸。路上很顺利,却在入邯郸东门时,遇到一股悍匪,抢了他的马和行李。财物丢了姑且不论,能证明身份的符节也一并被抢了,他费劲千辛万苦才逃出来。好在老师写给平原君的书信藏在身上。
可恨的是,符节丢了,又身无长物,官家的馆驿不会对他敞开门,逆旅也住不进去,急得团团转。突地灵光一现,逆旅?他想起从前在即墨逆旅碰到的少女孟弋,她不正在邯郸做生意嘛!
依稀记得她说过在南市有店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一路打听,踅摸到了南市。南市那么大,去哪儿找呢?可巧听说粮肆女主人正与一干泼皮对阵,他便跟着来瞧热闹,一看,那女主人不正是孟弋?没想到接着就碰到了她的夫婿,更没想到她的夫婿是平原君的侄子!天助我也。
春申君托荀子送的信,分量多重无需多言,赵简不敢耽搁,让李斯简单收拾过后,立马将人带到叔父面前。
这可是平原君啊,养客三千的平原君啊,李斯揣着朝圣的心情,隆重下拜。
“免礼,赐座,看酒。”不愧是天下有名之贤公子,音声悦耳,令人如沐三月风。
“谢过平原君。”李斯奉上书信,由赵简亲手呈给赵胜。
李斯忐忑不安地坐下,心脏噗通乱跳,这不是梦吧,我一介无名之辈,居然坐上了平原君的坐榻?
帛书不长,赵胜很快就读完了。
赵简想问春申君何意,却见叔父露出怒容,抟起帛书丢在案上。
“叔父?”赵简被叔父的反常的失态惊住了。
赵胜毕竟是极有涵养的,很快敛去情绪,笑道:“李君不辞辛劳,为赵国奔走,不幸为宵小欺凌,胜惭愧之至。馆驿已安排妥当,李君可前往歇整。”
李斯张张嘴想发言,已有侍者来引他,他明白过来,平原君这是下逐客令呢。这么快,他还有一肚子谋略没说呢。好不容易见到大人物,可是大人物不想搭理自己。李斯默默长叹,作揖离去。
厅上只剩叔侄二人,赵胜泄了气。“楚国不愿出击秦军。”
楚国不出兵,那叔父前番使楚不就白跑一趟了?楚王想背盟?赵简愤慨。
“楚国出兵必过魏国,楚王欲等魏国出兵再出兵。”楚王不想做出头鸟,除非魏国打头阵。春申君来信正是请赵国方面想想招,先拖魏王下水。
魏王若能劝得动,赵胜何苦千里迢迢跑一趟楚国呢?
***
李斯休整两日,左思右想,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馆驿中,李斯换上馆驿吏送来的崭新头巾、衣裳、鞋履,又要了些皂角粉,将牙齿仔仔细细刷洗一遍,连牙缝都没漏过,免得一张嘴喷人家平原君一股臭气。收拾完头面,又将连夜挥毫写就的《鼠论》郑重其事装进腰包,高高兴兴步出屋子。
怕尘土弄脏了新鞋,他使了几个钱,请馆驿派了一辆车。
到得平原君府门前,客客气气自报家门,禀明来意,阍人听罢,张了他一眼,进去通禀,不多时出折身出来,引他进去,交给内院的仆人。
仆人领着他去了一间小厅,厅上坐着的却不是平原君,而是平原君门客陈文子。
“主人公务繁忙,无暇他顾,足下有话,说与在下是一样的。请讲。”
李斯取出竹简,双手奉上,诚恳道:“小子是楚国上蔡人,在上蔡做过仓廪小吏,后游学兰陵,跟随荀卿学艺多年。小子不才,今平原君用人之际,斗胆自荐。”
平原君以养士名扬列国,号称平原门下客三千,他李斯是来当那第三千零一个的啊。
前不久毛遂自荐的故事传遍天下,平原君重视贤才的美名播扬更广,他想做第二个毛遂。
侍者接过竹简,呈给陈文子,陈文子随意瞥了一眼,对李斯说:“高作我替主人收下了,如无他要事,李君便请回吧。国家危难之际,事务剧繁,恕不多留。”
机不可失,李斯想趁机推介自己一番,陈文子直接命人送客了。
李斯还想自我推介一番:“陈先生,我……”
陈文子礼貌彬彬打出一个请的手势。李斯只好抬腿走人,再赖着不走,怕要被轰出去了。
下了台阶,只听厅中哗啦一声响,有东西掉地了,“什么鼠啊虫啊,岂有此理,也不怕污了主人的眼。”
李斯呆住了。明知客人没走远,都不避讳的吗?
末了,他咬咬后牙槽,愤恨离去。
公门深似海,难登青云梯。
难道这些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李斯烦闷不已,前次他还是平原君的座上宾,今日却遭冷遇。
想到前次,他猛拍脑门:“怎么把她忘了?”
***
黑颈昨日见过李斯,知是孟弋的朋友,没多问就叫牛畜引他去了后院。
牛畜将他让到一间屋子,“先生稍坐,主人在间壁盘账,我去请。”
怎么好打扰主人家呢,李斯忙摆手阻止:“不忙不忙,我闲来无事,在此等她就好。兄台自去忙吧。”
“也好。”
李斯一只脚迈进屋,乍听一声清脆的爆喝:“采!”
吓得他脖子一缩,抻头看时,见屋中坐着一个双髻童子,自己和自己下六博。
孟弋和赵简的儿子?这么大了?
***
数完第三遍算筹,孟弋欲哭无泪,连叹气都没力气了。这下她没脸鄙夷黑颈是铁公鸡了。
“我省得不赚钱,却没想到会赔这么多。”
赵简哼笑:“你都白送了,还把我的半个仓廪搭进去,不赔钱天理何在?大商贾做事就是别出心裁,我如何就着了你的道了呢?”
此前卖粮,虽不赚什么钱,勉强能保住本,这几个月下来,早就赔钱了。
孟弋嘴硬:“我也没法子,被围这么久了,百姓家无余粮,衣食断绝,我拿刀逼他们也拿不出财物。我同他们说好了,等秦兵退了,他们缓过劲了,就把赊欠的账还了。这生意你有份,我坚决会维护你的利益,不会让你赔的。”
“我不怕赔,我时刻谨记你的承诺。”赵简诚挚地看着她。
承诺?——真赔了,我这个人还有这个院子,都是公子的了……
还记着这茬呢,孟弋撇撇嘴,不接招。
“民以食为天,粮食重于一切。我之所以那么执着囤粮,防的就是今天。可我一人能力终究有限,倾我所有,也只能做到如此。战争伊始,我让黑颈严格控制每日贩卖的粮食量,后来减一停、两停,后来渐至减半,每日只卖这么多,再要就没有了。”
赵简的仓廪被她征用了,吕不韦转到她名下的钱粮也被征用了,远远不够,根本填不上庞大的缺口,每日仍有很多百姓饿死。炊骨,易子而食,这些可怖的传闻真真实实地上演着。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赵简很感激她去年不听人劝阻,固执地囤粮了。否则,邯郸不知要新添多少无辜冤魂。
孟弋怏怏:“秦兵久困不去,即使再减半供粮,即使把你府上仓廪全搜刮了,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饿殍遍地,白骨垒垒,那种场面,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赵简头一回从她脸上看出绝望之色,她定是想到了死去的亲人。骤然间释怀了她为何那么执着报答吕不韦。
“我找你正是为了此事。”
粮食危机早有迹象可循,只是肉食者没看见罢了。近日街头不断增多的饥民,时不时传出的左闾右里的抢粮风波,让这个潜在的危机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天光下。
孟弋眼睛一转:“你有对策?”
院中传来嘈嘈杂杂的动静,赵简看见伙计们正举着秤约粮食,灵辄和几名府中的仆人也在搭把手。这是孟弋和黑颈商量出的新的应对之举,每秤三升就拿布包好,待日中放粮时,直接发放下去,免得百姓聚集,再生事端。
屋里坐久了,难免有些闷,赵简扶起孟弋,“出去透透风,慢慢说。”
见主人出了屋,一名伙计趋步近前,指指东屋,道李斯在里面等。
李斯?二人惊回头,只见李斯和嬴政玩上了六博,看神情,厮杀正酣。
李斯:我可太想进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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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君臣初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