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简瞪眼。正说着朱氏,怎么突然枪头一转,对准他了?
“公子当面说信我,背地却利用童子,说来说去,还是不信我。”孟弋摘了发间玉笄,“公子言而无信,我留着此物也无甚用处。”
这玉笄,正是燕姬的嫁妆。
那日孟弋“被迫”答应,赵简急不可耐地将玉笄别在了她发间。
依礼,女子年十五,许嫁后,须行笄礼,即以笄贯发。谁曾想,偏有离经叛道的,孟弋抗拒和郭起的婚约,拒不插簪。那时节桑林初遇,她发上空空,是未许嫁之女的装束。
赵简接过玉笄,重又别在她发间,顺手摩挲她的青丝。“送出去的东西,焉有收回之理?”
必须稳住赵简——吕不韦的告诫在耳边,孟弋忍了又忍,不满地嘟囔:“公子若怀疑我,拷问我便是,如此大费周章哄骗一个孩子,真是让人不齿。”
赵简故作哀怨:“还不是为了你?你有前科,我不得亲眼见一见证据,防着你过河拆桥?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也好要挟你不许离开我。”
孟弋忍俊不禁:“说得我好似负心汉,公子好似怨妇……”说不下去了,颊边飞起几朵红霞。负心汉和怨妇,还正是一对。
望望周遭,尽是芦苇荡,侍从们在四周护卫,闲杂人等闯不进来,赵简大胆张开双臂,抱住了朝思暮想的人。
水波袭来,小舟荡啊荡啊,芦苇飒飒,风打着呼哨绕着孟弋盘旋,卷起她的长发……
***
风止息时,孟弋坐在船头,望着清凌凌水上芦苇的倒影出神。
赵简撩撩她微乱的鬓发,问:“在想什么?”
孟弋眸底闪过一丝戏谑:“孟楼。”
“……”
孟弋穷追猛打:“公子该不是忘了,自己有个前未婚妻吧?”
赵简苦笑:“婚事是叔父之命。”
威后临终前,将诸子托于赵胜。赵简一天天长大,赵胜嘱夫人魏氏为其物色新妇,必须颜色好。
魏夫人挑了一圈,选中了楼氏长女。赵胜过目后定下了这门亲事。
叔父的命令,赵简不敢违拗,且他见过孟楼,模样、性子都好,不讨厌。那时他对儿女情长一窍不通,成婚左不过一男一女结为夫妇,谁都一样。
说到这儿,他顿住了,炙热的眼神投向孟弋:“遇到你以后,我就不那样想了,我只想娶你。”
孟弋心跳如鼓,强装镇定,“你们都谈婚论嫁了,你这么快就忘了她?”
赵简解释:“我与她只见过寥寥数面。”
孟弋歪头瞧了他半天,确认其表情确不似说谎。还是不放心,她又问:“赵丹不做人在先,你真的能释怀?”她还记得当时闾巷哄传庐陵君窝囊,被抢了未婚妻都不敢吱一声。
赵简神情一肃:“事情没那么简单。”
孟弋怔住。
赵简回忆,婚变传来时,少祁正乐乐呵呵为他挑选大婚当日要穿的爵弁玄端。乍听到消息,他不堪忍受奇耻大辱,掣把尖刀冲了出去。
一阵大风刮断一截梧桐枝,砸在他头上,他豁然清醒:
孟楼入宫三天了,楼氏都没知会他。说明什么?说明,不论楼氏亦或孟楼本人,都没将他当回事。他又何苦自取其辱?再思,赵丹继位以来,虽不动声色打压他,却没坏到无可救药,而且,赵丹又非好色之徒,何苦坐下这等让人戳脊梁骨的勾当?
当晚,赵胜心情沉重地将他召到府上,告诉他真相。
如同长平之战爆发前那般,半个月前,赵丹又做了一个梦。梦中一片大泽,在月下水光潋滟,远远的,笙歌飘来,一女泛舟水上,袅娜起舞。月下赏美人,赵丹看痴了。醒后久久不能出梦,向筮史求助,筮史用蓍草和龟甲占卜后,根据卦象判断,此女乃神女下凡,是上天派来襄助大王的,得此女,赵国必大胜。赵丹立即派人找寻。
数日后,筮史求见,禀明大王,卜得神女在城北。赵丹命御者驾车往城北。车舆途径楼家,一丽人于阁楼上抚琴,赵丹打望一眼,欣喜在四肢百骸间荡开,那正是梦中之人……就这样,楼氏长女成了赵王的新宠。
赵简大吃一惊,这不过是祖母吴娃旧事的复演,他自然晓那所谓的梦中神女实乃祖母的父亲吴广为图富贵,伙同祖父身边近侍做的局。可笑祖父武灵王一代雄主,居然掉进了美色陷阱,还自以为是天降神女,与他成就一段佳缘。吴娃是局,那孟楼呢?
赵简想到了,赵胜自然也会想到。筮史向赵胜坦诚,他收了楼宽的钱物。
此事从运作到成功,绝非一日之功,这当间,孟楼当真毫不知情么?
做赵王的夫人,确比做庐陵君的夫人有前途。赵简彻底释然。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如果我早知道会遇到你,一定不会答应和楼氏结亲。”
赵简深情款款说着甜言蜜语,孟弋哪经过这场面,早羞得满面通红,恨不能把脸埋在袖子里。
赵简凑向前……
***
直到呼吸不畅,赵简才松开了孟弋。
孟弋靠在他胸膛,大口喘气。
“葵——”
听着赵简深情款款唤她的名字,以为他又要说些让人心脏狂跳的情话,哪知他张口却是:“非要和吕不韦共事么?”
孟弋坐起来,“说好的,我生意上的事你不干涉,想反悔?”
赵简道:“此人心机深似海,我怕你上当。”
孟弋竖起三根指头:“弋氏、吕氏、郭氏,盘曲扭结,想断开非一朝一夕之力。吕不韦虽机心重,可是,同他合作,弋氏确赚了不少。何况,他对我们父女有大恩。”像是安抚赵简,她又说,“我们确乎在谋划一桩大买卖,不过是最后一桩了。老在一起做生意,难免为分赃不就起龃龉,合久必分嘛。”
“那最好不过。”赵简说出宫中丢失的不是邯郸城图,而是驻军图。
驻军图?!孟弋脊背一僵。
赵简加重语气:“我担心你被人利用,铸成大错。恐你不讲实话,所以为人不齿地欺骗了儿童。”
孟弋水润的乌眸一眨不眨看着他:“假若嬴政交到你手上的是驻军图,假如我真的是奸细,你会怎样?”
赵简牵起她的双手,痴痴道:“我又能怎样呢?谁叫我中了你的美人计?”
“简……”孟弋眼热心跳。
***
日头西斜,二人在村头道别。
赵简万般不愿回城。
孟弋笑他这么大人了还不如嬴政,看他欲变脸,忙哄道:“你一来,父亲气色就好多了,想来过不了几天就无恙了,我便可安心回邯郸料理生意了。”近来烂事缠身,收粮的事都没顾上过问,要抓紧了。
赵简捧住她的面庞:“我明日就差人下聘可好?”
这话他在船上就念叨了不下千遍,目下又提,孟弋耳根滚烫。“不是说了,过段时日再议?相识不久,你还不清楚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或许到了下个月,你就百般厌弃我,恨不能我立刻从眼前消失呢……”倘若他得知她帮吕不韦密谋送异人出逃,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她?
“你不信任我?我对天发誓……”
孟弋手指贴在他唇上,埋怨:“你不省得天有耳?”
赵简笑着搂住她。
耳鬓厮磨许久,才依依不舍分开,赵简一步三回头上了马。
***
望着身影消失不见,孟弋如释重负回身,冷不防地上一道影子孤魂样袭来。她心跳骤停,正欲呼叫仆人,却听孤魂隐隐测测开腔:“我都看见了……”
孟弋镇定了,嫌弃道:“把眼珠子抠出来!”
“孤男寡女,青天白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你是女子,长长心,吃了亏怎么办?想不到那小白脸也满肚子花花肠子。”郭起恨恨,种了多年的葵菜被野猪拱了。
这厮口气虽恶,话里话外确是替自己着想,孟弋没骂回去,问他来干什么。
“伯父不是病了?父亲派我来探病,顺道知会一声,我要成婚了。”说完,饱含期待地看向孟弋,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后悔也行,伤心也成,再不济惊讶也行,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孟弋平平静静地接收消息,还微笑着道喜:“恭喜恭喜,我一定亲往观礼。”
郭起抬袖子拭眼,潸然欲泣,终究是他一腔心意错付了。
孟弋牙都倒了,装什么情圣呢,他眠花宿柳,左一个美姬右一个爱妾的时候,在乎过何为情何为爱么?咳嗽几下,正想说点什么打发他走,他突兀地说道:“孟弋,离赵简远点,你们不合适。别那么看我,真当我傻,不知道你和吕叔的谋算?”
吕不韦得到秘密情报,赵丹密令赵简监视异人。质子府外那些明里暗里的监视者,都听赵简的。异人的一举一动,都在赵简的监控下。他们若想成功把异人弄出邯郸,必须过攻克赵简这一关。
郭起正经道:“这事郭氏也有份,我去和赵简周旋,可以。你,不行。赵简不痴也不傻,美色|诱惑不住他,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我不同意你使美人计。”
孟弋从未见过郭起如此正经过,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调侃:“你使美人计,赵简可不会上当。”
“孟弋!”郭起急眼了,“我在关心你!”
“你放心好了,赵简是君子,我没吃亏。再者,谁被诱惑还不一定呢……”孟弋不自觉泄露了心底深处的秘密,眼神游移,左顾右盼。
郭起差些咬到舌头,大呼小叫:“你被赵简诱惑了?我真看不起你!”
孟弋三分赌气七分勇敢:“对,我贪图赵简美色,怎么着吧?”
“你……”郭起气结,“你知不知羞?这是女子说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