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念冲到床边,先试了芳姨的脉搏。
还好,还有一口气。
时念手指一动,意外发现身上还残存着一丝灵力。双手结阵,护住她心脉。
芳姨的呼吸渐渐平稳,时念就趴在芳姨床边,生怕她有什么意外。
来到人间这么久,时念遇到的都是好人,她不知是不是应了芳姨那句“好人好报”。可如果按照栗子树的愿望来看,她算不得什么好人。
很多世人的愿望,她没办法一一实现。像时毓教导她的那样,人族有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种族可以干涉。
虽是神族,却也有无奈之处。
芳姨床头摆了个上锈的小闹钟,秒针一格一格蹦过。
真神奇,人类就是用这样一个小小的东西来衡量时间,这是生命的新生,也是生命的倒计时。
时念用手碰了碰小闹铃的耳朵。闹铃响起时,上方的小铁锤会来回敲打两个空心耳朵,让主人苏醒。
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大,芳姨睡的很熟,心跳也恢复了正常频率。
时念也趴在床边,沉沉睡去。
来到人界这些天,时念从未做过有关时斋的梦,她忍不住开始乱想,有没有可能,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反倒是以前所在的那个才是梦中。
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责任,没有任务,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因家中落败流落至此,认识了芳姨,阴差阳错当了她三个月的侄女,生活惬意快乐。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时念勾勾唇角,进入梦中。
梦里,她人在一片海里。这海很眼熟,是时斋所在的海底。
她像鱼一样,可以在海里自由呼吸,偶尔新奇地触碰海星和水母。
而这时,有人从后面抱住她。在梦里,她认得这个人。
她很熟悉眼前这个伏灵师,看他瞧自己的眼神,好像也不是这么清白。
时念听见他开口:“阿念。”
他怎么认识自己的?
“我终于找到你了。”
时念被他紧紧抱住,双臂是一股要把她箍进血肉里的狠劲。他垂下头,亲吻她的头发和耳垂,满心的珍爱和失而复得。这个吻从头发落在下巴,明明这么轻薄的动作,时念却一点儿也不想推开他,反倒要将他抱紧,永不分离才好。
他终于吻上她的唇,尝她口中香甜,勾着她沉沦,背落至海底沙。
时念主动迎合,加深这个吻,对面这个人更是放肆,一只手捧着她后脑勺,长驱直入,深吻到她喉咙。
海底暗流静静涌动,而他们发出的声音更让人心跳脸红。时念从未做过如此裸露之事,脸颊滚烫,她看见这人自愿沉溺的眼神,心中狠狠一震。
太久没见了,连血肉都在叫嚣着思念。
他们在深海尽头接吻,鲸鱼欢呼喝彩,海沟见证无限爱意。
……
时念就在这种朦胧的春/梦中醒来,她抬起睡到酸涩的脖子看了眼芳姨。
睡得正香。
时念笑起来,将刚才的梦抛至脑后,满心满眼都是终于保住了命的老妇人。
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窗外又轰隆一声打起雷,外面的雨还在下。
时念拉着芳姨的手,刚要接着睡,只觉得芳姨突然抽搐了一下。
她猛地坐起,以为是错觉,可下一秒,芳姨突然大口大口往外吐血!
时念立刻把人扶起来,防止她被血呛到,单手结阵,想要为她疗伤。
可阵怎么都结不好!
时念这才想起,刚才已经将仅有的灵力用完了。
芳姨吐血根本止不住,时念慌忙用手去接。
鲜红的血渗满被子,有的还顺着床单滴落,地上也洇了暗红的血迹。
时念突然想到什么,拿过一旁的剪刀,用力划开手腕,将血喂进芳姨嘴里。
可是她喂多少芳姨就吐出来多少,究竟她有没有喝下去,时念也不知道。
只是毫无章法地将血挤进她嘴里,顺着她后背,让她咽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芳姨停止吐血,虚弱地靠在枕头上。
时念也不敢走,只是胡乱将自己的手腕上了药包扎好,看芳姨情况还好,就匆忙往外跑。
她先找到手机,终于找到村医的号码,拔打出去后才想起,村医这两天外出学习,根本不在村里!
还有谁……对!隔壁村的崔医生!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时念无暇顾及,冲进雨里,朝着隔壁村的方向去。
来这里这么久,她第一次庆幸芳姨的房子离村口这么近。
不知跑了多久,时念渐渐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喘着气。
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人族原来可以这样弱小,不是山洪、也不是地震,仅是一场大雨,就可击垮人的所有意志。
如果没有劝解村医去市里就好了。
如果刚刚能多要一些灵力就好了。
如果——
如果再早一些,她能够满足世人所有愿望,在她还是神族时,能够治好她的病,是不是她就不会死。
……但回不去了。
她没有灵力,再也无法控制时间。假若时光倒流,将她送回坐在栗子树下的时候,她一定会,满足所有将死之人的祈愿。
人类已经这样脆弱了,不该再有这样的磨难。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时念脚步沉重地无法再往前一步。每一步踏进泥泞地里,都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拔出。
她太累了。
浑身都在叫嚣着疼痛。
脑袋昏沉、鼻腔和嗓子都是说不出的干涩、呼吸时胸腔都疼得让她直不起腰。
最后一步,她踩进稀烂的泥土里,双膝一软,整个人跪进泥地上。
雨下得更大了,大颗大颗的雨水落在时念头皮和手背上,疼得她忍不住蜷起身体。
现在一定很狼狈吧。
但她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雨水落在脸颊上,时念翻了个身,仰躺在泥地里,睁开眼睛。雨水落进眼睛里,又干又涩地疼。
怎么能这么疼呢?
身上的热度一点一点消失,时念第一次亲身感受生命的流逝。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意识到这点后,恐惧感才后知后觉地将她包裹。
不,芳姨还要好好活下去。如果有机会的话,她还想亲手杀了赵知行,还要亲手教导连音灵力术法。
怎能甘心这样死去!
还有,严冽——
到处都找不到她,严冽一定很着急吧。
想到他,时念只觉得力气又回来了一些,双手撑住地,手指深深陷进湿烂的泥土里。她身上沾满泥土,又沉又重。顾不上这么多,时念手背一抹下巴上的雨水,继续往前走。
再往前一公里,就能到另外一个村子,时念记的清楚,那里的村医并未收到外出学习的邀请,他一定会在。
不知道跑了多久,大雨已经渐渐变成滴滴答答的小雨,柔柔雨丝落在时念睫毛,挡得她无法看清路,她抬起手指一抹眼睛,顺着记忆中的路,终于到达那位村医家中。
时念用尽最后力气去敲门,她自己听着声音都十分嘶哑难听:“有人吗!崔医生在吗!”
“求求你!有人在吗!求求我芳姨!”
很快,房间内的灯亮起,传来崔医生不耐烦的声音:“来了来了,催命似的!别敲了!”
时念大喜,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热热的,下一秒,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
——门被打开。
崔医生披着衣服,以为又是不让人安眠的顽皮孩子,骂人的话到嘴边,开门看见时念,愣了愣:“孩子,你这是……”
“救救我芳姨……”时念下意识想上去握住他的手,又看到自己手上沾的都是脏兮兮的泥土,忍着又缩回,声音几度哽咽,“崔医生,求求你,快去看看我芳姨……”
看她一身脏成这样,崔医生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把衣服穿好,拿上三轮车钥匙:“好孩子,别哭别哭,我这就去。”
时念双手合十,指尖触到鼻尖,哭得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谢、谢,谢谢您……”
崔医生发动车子:“来,快上车,我带你一起回去。”
时念看着干干净净的三轮车,哽咽道:“您先去吧,救人等不及。”
人命关天,崔医生看她实在坚决,把女儿喊出来,交代她帮时念清理一下换身衣服,开着三轮车走远了。
崔家女儿跑出来,看见时念这副样子,被吓了一跳,急忙要把她扶进屋里:“怎么弄成这样?快进来,我进来给你熬姜茶。”
时念往后缩,躲开她干净的手和衣服,抱歉地看向她:“对不起,刚刚敲门的时候,弄脏了你家的门。”
“这有什么!别计较这个,快进来,洗个热水澡再说,别生病了。”
时念满心满眼都是芳姨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她低头看看自己浑身的泥土。沾在皮肤上的已经干了,但衣服上还是大片大片的湿漉,鞋子根本不能看,泥土包裹住鞋子,直直粘到脚踝。
这样脏,怎么能麻烦别人。
时念迅速道了谢,继续跑着离开崔医生家,见身后的崔家女儿没追出来,才松了口气。
雨已经停了。
下完雨的空气新鲜舒畅,时念站在空无一人的田野之中,抬头竟看见了明亮的星星。
是错觉吗。
时念举起手,想要碰一碰它。
那样明亮,皎洁的星星。
曾经触手可及,如今竟成了见一眼也奢侈满足的东西。
心里的石头落地,时念终于脱力,整个人往后直直倒下。
若是她死了,阴曹地府敢收她么。
大约是不敢,且不说她挚友在那地儿,单就她的身份,他们还得恭恭敬敬叫声斋主。
但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提刀无礼,只希望这帮人能够将她送到桑陵。
她眼里心里都酸涩,连抬手都没有力气。
好想再见一见他。
再抱抱他,这次她一定——
一定会告诉他,她时时刻刻都把他放在心里。
她好喜欢他。
喜欢到恨不能见到就要抱,窝在他胸前蹭才觉得安心。
但大约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落地的疼痛并未袭来,后腰被人一揽,她被人用力揉进怀里。
时念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瞧啊,又在做梦了。
时念努力地弯弯唇角朝他笑。
她昏睡过去。
只有旷野上的风,还有几乎听不清的呢喃:
“念念——”
他把人死死往身体里按,似乎这样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存在,他说话时也在抖,
“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