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冽醒来时,身边无人。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木讷地从床上坐起来。先是小幅度地动动手指和腿,确认自己可以行走,在脚下丢了传送阵,回了安界局。
这么多天,他还不知安界局现在情况如何。
尤其是白伦父母,他知道二老对白伦给予厚望,如今为他而死,他应该去看看两位老人。
可他站在安界局门口,无论如何迈不动步子。
他和白伦在这里打过架。
再往里走,白伦被时念拖进局内,贬到一线。
……
原来,这些事情,他都还记得。
所有人都说他同白伦是死对头,可到头来,奋不顾身救人的是他。让他好好活下去的人,还是他。
付哲一直说,白伦自私自利,顶着个稀牙到处跑。
若是真的自私自利,又怎么会舍命救人?
严冽苦笑着,刚往前走了一步,就看见有人送白伦爸妈从局里走了出来。
看见严冽,白父先是打量他一圈,又同白母走到严冽面前,拍拍他肩膀:“都还好吗?”
严冽根本不敢对视,低着头,双手揪着裤缝:“……都好。”
“白伦的事情,你不要太难过了,能为你、为安界局牺牲,是他最光荣的事情。”
是……牺牲的确光荣,但白伦是为了救他啊!
严冽缓缓抬头,眼睛湿润:“您不怪我吗?”
白父收回手,一脸正色:“孩子,你这么优秀,他一命换一命,值得。”
严冽怔愣着,看向夫妻二人离去。
他们脚步轻快。白母亲昵地挽住白父的胳膊,讨论着晚上要给小宝做什么好吃的,复又说,算了,街角开了新的餐厅,出去吃吧。
白父说好好好,都依你。
可他们,刚刚才失去了一个孩子啊!
严冽心里闷闷的难受,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有人走到他身侧,和他一起看白家夫妇:“很奇怪吧,夫妇俩非但不悲伤,还很高兴。”
那人看着严冽,说道:“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亲情和性命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个人,严冽有印象,在基层待过很多年。出外勤时,还在路上看见他巡逻。
可现在……
严冽扫了眼他胸前的名牌:
安界局局长,艾福。
原长兴叛变,白伦殉职,应该选个新局长。
见严冽还是不解,艾福抱臂,接着说:“大儿子因公殉职,安界局总要有点补偿。我许诺他们,给白家一块忠烈之家的牌匾,还有赔偿金,给小儿子最好的教育资源,包括——”
“待他学成归来,可以走安界局的特招通道,免去笔试面试。”
艾福笑意不达眼底:“你看得出吧,夫妇两个对大儿子根本不在乎。”
他以为,白伦性格张扬,原是家中有疼宠骄纵他的父母,没想到竟是这种情况。
白家夫妇走远,艾福收回视线,拍拍他的肩膀,从他身上扫掉几根掉落的头发,说道:“走吧。”
回到二十八队办公室,付哲和朝希一起围了上来,看见严冽,付哲立刻扶他坐下:“老大,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虽然洗干净,身上也没什么伤口,但整个人精神萎靡,脸颊两边深深凹陷下去,手指更是皮包骨。
这一看就是在楔族受了刑啊!
朝希踢了付哲一脚,让他闭嘴。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付哲缩缩脖子,给队长倒了杯热茶。
但他还是忍不住拉了个凳子过来,不顾朝希给他甩的眼色:“老大,我们都听说了,白伦……我们也知道了。”
严冽手中的茶水是一点也喝不下了。
“怪我,”他哑着声,“如果不是因为我,白伦也不会——”
“老大!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这根本不是因为你!”
“如果赵知行抓走的不是你,而是斋主,后果我们更加承受不起。白伦他……是为了安界局,是为了大局而死,他不是为了你一个人,只是他的死,明面上只是救了你。”
严冽沉默着,将杯子放在一边,起身说道:“我要休一个长假,艾福局长会妥善安置你们。”
朝希一惊:“你要走?!”
“赵知行未除,桑陵面临巨大威胁,你现在就要离开?”
严冽默了声:“这段时间,我会去时斋。”
“我要亲手,杀了赵知行。”
“我要他,给白伦、给死在他刀下的无数亡魂,陪葬。”
话音刚落,有一帮人冲进办公室,领头的是二十九的队长,他看见严冽,面色凝重:“严队,跟我们走一趟吧。”
朝希和付哲一左一右挡在严冽前面:“做什么?同级可以这样罔顾规矩吗!”
二十九队队长无奈拿出通缉令:“艾福局长有令,即刻逮捕楔族后代严冽。”
严冽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楔族?!”
二十九队队长将通缉令交给朝希,看向严冽,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照办局长命令。”
朝希将通缉令递给严冽,语气凝重:“是局长的章。”
严冽未动,就朝希的手瞄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了笑:
“走吧。”
付哲拦住他:“老大!你又不是楔族,凭什么要去?”
严冽已失了所有的精神气,主动伸出双手:“去了再说吧。”
二十九队队长抿抿唇:“得罪了。”
冰凉的银色手铐,落在了严冽双腕。
他铐过太多人,连神族也铐过,如今被铐上的,竟然是自己。
浩浩荡荡一帮人冲进来,又极快消失。
只剩朝希和付哲两人了。
这是跟以往不同,若是楔族来人,安界局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比如,确认严冽失踪那天,整个安界局都进入戒备状态。一半人向楔族本族地而去,另一帮人则是核实安界局内部所有人员。
可这次,是安界局抓走了严冽。
付哲抱着头蹲在地上:“怎么办?”
朝希从兜里掏出之前剩下的联络符:“还能怎么办!只能找斋主啊!”
-
押送严冽的路上,二十九队队长小声宽慰他:“你也别太着急,就,我跟你搭档多年,知道你一心为桑陵。可艾福不知道,他办事雷厉风行,没准就是找错了。”
严冽扯了个笑:“谢谢你。”
“哎呀,别跟我这么客气。从我刚进安界局就跟你跑了不少任务,第一次出任务差点被那嗜人兽吞了,还是你救的我……”
他不会知道,此时还能选择相信,对严冽来说有多珍贵。
整个安界局都知道严队跟斋主关系匪浅,跟他过不去,便是跟整个时斋作对。
艾福既能让人来抓他,必然有证据。
严冽原以为会去安界局监狱,谁知却一路走到了安界局的会议厅。
这个巨大会议厅,已经许久没有用过,上次使用,还是安界局年会。
严冽走进,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人。他扫了一眼,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心知这是安界局非中层及以上不能参加的会议。
艾福就站在台上,双手相叠,微笑着看着他。
他笑笑:“严队长,很抱歉,以这种形式跟你再次相见。”
台上只有严冽和艾福两人,艾福招招手,身后的人便将灯全数关上,整个会议厅亮着的,只有幕布。
而幕布上的图片,正是严冽一家。
严冽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他冲上去揪着艾福的领子,怒气冲天:“你究竟是什么心思!要拉我父母下水?”
艾福抬手捏诀将他压制,微微拧眉拍拍皱起的衣服:“严队长,看清楚,这次不是我拉你父母下水,是你的父母拉你下水。”
“胡说!我爸妈一心为科研,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小人?!”
严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压制灵力的手铐在他腕间相撞:“我告诉你,我爸妈是桑陵最著名的生物学家,他们为生物界所做的贡献,岂是你这种外人会懂的?”
艾福不理会他,双手撑在演讲台两侧,试了试麦克风的声音,对下面说道:“大家都知道近期安界局里混入了内奸,我借此机会,将所有人查了一遍。”
“除去冥府送过来的那份二十人名单,还有个消息让我更加惊讶,便是严正怀和尤轩眉。”
“在抽血检测中,我们在他们的血液里,发现了纯正的楔族血液。”
“而这些血液,”艾福拿出两个试管,上面粘着严和尤轩眉的名字,“竟然是鲜红色。”
有一只大手攥住严冽的心脏,让他浑身难受呼吸不畅,他死死盯着那两只试管:“你说是就是?”
“当然,有人一定会说,我新官上任,什么都不懂,那接下来,我带大家看看更多的证据。”
艾福抬手,幕布上的图片就换了一页,而他却看向严冽:“严队长,你知道你父母研究的项目是什么吗?”
严冽:“是——”
他突然想到什么,顿住了。
“严队长说对了,是血液,研究的内容是楔族和人族的基因。”
图片上是夫妇俩在实验室的一段录像,他们在认真探讨实验内容。
艾福说道:“专业是生物,研究主题又是楔族,自然对楔族了解非常,将紫色的血液变成红色的血液并不奇怪。”
“我查阅了他们以往的所有实验成果,最出名的便是通过加入雾化苏斯溶液,转换楔族和人族的血液。”
“他们第二出名的研究,是楔族的不治之症,溺症。”
“他们的第三研究,是楔族和人族的DNA。”
“其他的不多说,单就这三种,已经足够了,”艾福将话筒拿到嘴边,“我合理怀疑,严正怀和尤轩眉借安界局职位之便利,以权谋私,为楔族谋长生。”
他看向严冽,语气变成质问:“我也合理怀疑,严冽参与了白伦之死——”
局长这番话惹得台下议论纷纷。
-“是啊,我还纳闷呢,白局跟严冽是死对头,怎么突然为他死了?”
-“这么说来,严冽的失踪也是有意为之了!”
-“白局仗义,以前严冽经常挑衅他,他都不计较,每次见了面还笑呵呵的呢。”
-“我就说,白伦怎么可能在最后念出这样两败俱伤的咒语!没准他最后就是想烧死严冽,谁知严冽没死成,他反倒自己送了命!”
-“可怜白局,竟然信了这样的小人。”
……
台下无数张嘴,每张嘴都有自己的看法,严冽没有力气再争辩,只是站在台上,侧面是投射幕布的光,他如一件毫无感情的拍品,孤零零只有一人:“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白伦?”
艾福朝台下做了个“请”的动作。
——看啊,大家都这么认为,不只是我。
严冽往后退了两步,先是轻笑出声,而后哈哈大笑。
艾福冷眼看着他:“笑什么?你疯了么?”
“疯了好啊,”严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看着台下每张脸,“我笑自己,我笑白伦,我笑我那双可怜父母!”
艾福唤来下属:“将他关起来,记得绑好。”
两人一左一右冲上来,将严冽压跪在地上。
手铐有限制灵力阵法的作用,严冽被彻底压在台上,半张脸贴着地面。
鼻尖有灰尘的味道。
台下人拍手叫好,说新局长办事利索为民除害,说新局长英明睿智不让白伦枉死。
此消息传出去,必然是万人唾骂。
严冽失去了挣扎的心思。
艾福走到他身边,依旧笑吟吟的,可他说的话,严冽却听不懂。
他说:“严冽,你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严冽无心去想了,他闭上眼,不想再看见这帮人。
可下一秒,在艾福震惊的眼神中,他身体被人拉起来站好。
她穿着漂亮干净的裙子,坐在台下未开灯的椅子上。
见众人望过来,她笑了笑,走上台。
艾福迎上去,看着她的眼神满是热诚和痴迷:“斋主……”
时念略过他。
眼底带着讥讽,手指碰了碰手铐,轻易解放他双手:
“我的人,我带走了。”
台下人“哗啦”一声,全部站起来。
她单手扶着严冽,让他倚在自己身上,微微勾唇,眼底带着冷意,
“想打架么,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