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
述洲。
江云宪参加完期末考试以后,回到喜糖街看店。
继父家传下来的铺面,三十年不变,卷闸门绣得不成样子,风一吹咣当作响。里头墙皮剥落,窗框腐朽严重。
长方形的屋子被各式各样的喜糖衬得红通通,像一颗巨大的山樱桃,等待人采摘,借此品尝婚姻的酸甜。
江云宪记忆中,除了上学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喜糖街,顾名思义,整条街都是卖喜糖的。
除了缀在街尾那家格格不入的修鞋铺。
老鞋匠攀师傅靠给人修鞋补鞋为生,他有头浓密飘扬的白发,全述洲的芦苇荡都在他头顶栖息。
鞋匠除了修鞋补鞋之外,还有个爱好,跳舞。
多年前的夏夜,鞋匠在舞厅两公里外的桥洞底下碰到一个捡垃圾的男孩,将手里的塑料瓶给了他,一老一少因此结识。
同年冬天,江筝跟喜糖街的薛民扯了结婚证,江云宪随母亲江筝搬到喜糖街,与修鞋铺只有两三百米的直线距离,往后他跟鞋匠常碰面。
鞋匠把各种瓶子攒着,留给小孩,偶尔也留他吃饭。
江筝怀孕生二胎后,家里一团糟,鸡飞狗跳,江云宪去修鞋铺蹭饭的频率更高。
鞋匠家没有其他人,老伴十几年前过世了,收养的女儿早已成家,在电子城卖货,离得远,逢年过节才回来看看。
一个人吃饭没滋没味,有个小孩过来,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小孩吃完饭也不回家,趴在茶几上写作业。灯光昏黄,校服在橡胶、皮革、鞋油汇聚的海底飘荡,反复浸染,他被班上同学说身上有股难闻的怪味儿,跟人打架,最后鞋匠冒充他爷爷去学校。
就跟许多次冒充家长在小孩试卷上签名一样,那双粗糙褐黄的手把自己名字写得端正遒劲。
小孩上初中后开始寄宿,鞋匠身体的老毛病反复发作,养女把他接到身边照顾。
学校培优班的假期太少,忙不完的学科竞赛,上不完的课,刷不完的题,小孩挤时间溜出校门去医院探望,鞋匠只让他好好读书。
小孩以全市第一的好成绩升重点高中的暑假,鞋匠身体恢复了点,给他包了个红包,八百块,钱留在那儿,小孩没动。
重点高中更忙更卷,小孩放假也住校,许久没回过喜糖街,街上不如以往热闹。一来如今结婚的人变少了,二来有部分人选择了网购,喜糖生意没落,风卷落叶,处处透出萧瑟。
店铺有的关门,有的腾出半边空间卖零食卖卤味,做点别的生意。
街尾的修鞋铺更是早早大门落锁,很少再开,招牌掉了半边,灰扑扑的窗户上蒙着灰。
鞋匠想把门面租出去。
江云宪替他写的“旺铺招租”广告,在店铺门上和附近的通告栏里各粘了几份。
江云宪离开述洲太匆忙,以为只是走一趟,却被困住。
来小厘山后,江云宪打的电话,鞋匠一个也没接到。
他想问鞋匠身体如何,想问他店铺租出去没有,全都没处问。
江云宪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今天预感被证实了。
凌晨五点把电话打到骆星手机上的人,是鞋匠的养女,她说看见老头手机上有个来自洛京的未接电话,猜到是离开述洲的江云宪,才又拨回来。
说是老头情况不太好,前阵子又重新住院了,老毛病支气管炎越来越严重,各种肺部并发症齐齐爆发,不知还能撑多久。
养女决定带他来洛京看病,这边的大医院医疗水平高,不指望痊愈,能让老头多活些日子也是好的。
“你们什么时候来?”江云宪问清具体时间。
“买了下周五的高铁票。”
下周五,也就是五天后。
*
骆星蹲在背阴处的石阶上,摆弄着海棠花的叶子。她估摸着时间,江云宪这通电话打得有点久。
等到快要耐心告罄,江云宪回来还手机。
手一伸,一递,没多余的动作,也没多余的话。莫名的,骆星觉得他心情很差。
“连声谢谢也没有?”骆星握着发烫的手机,声音里染上炎热午后的困意,打了个哈欠,“……好没礼貌。”
江云宪还被困在那通电话里,失神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隔天是小厘山上的劳动日,众人被安排了大扫除。
除了寝室内务,学生们还得一起清理国学馆内各处杂草,这是项大工程,老魏牵头组织,负责监督。
骆星照例起了个大早,轻车熟路去食堂一楼的工具房领工具。
她有去年的经验,脚上穿了双中筒的橡胶雨靴,领了手套、草帽和镰刀。
去晚了的人选择少,只能拿别人剩下的。
没走几步,碰上江家显他们一群人。
裘柯笑话骆星的打扮:“你干嘛呢,架势还挺足。”
骆星被长袖长裤遮挡严实,草帽挂在腰间,走起路来,雨靴鞋底磕着青石板的动静格外大。
她懒得搭理裘柯。
王宁甫把她叫住:“阿星,雨靴在哪儿领的?”
骆星:“自己准备的。”
江家显起床气没散,喉结旁鼓了个蚊子包,手抓了抓。他烦躁地瞥了眼骆星脚上黑乎乎的橡胶鞋,问得理所当然:“我没有?”
骆星抬高脚背,“样子丑,穿着又闷,我就带了一双。”
江家显抓了把头发,语气不悦:“没良心。”
只有裘柯感到莫名其妙:“你们都想要?不就一双丑不拉几的橡胶鞋吗。”
江家显看他的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蠢货”,他没张嘴,但裘柯感觉自己被骂了。
食堂窗户开了一排,屋檐下风铃清响,附近山林中打野的狸花猫悄然蹿上石栏,踱步过来。
江云宪端着粥碗站在窗前,远远注视着那群人。
脚踝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缠上,发痒,他低头看,一条虎斑纹猫尾巴正在扫荡来扫荡去。
小猫瞪着圆溜溜的猫眼,下巴颏有块云朵状的白斑。
这边的野猫不怕人,经常过来觅食。
广播里响起老魏的声音,催促众人尽快集合,进行大扫除。
行动起来,裘柯很快知道自己刚才笑话骆星的行为有多傻逼。
山中草木多,晨露重,在后山坡穿梭几个来回,鞋面就被洇湿了大片,绊了一裤腿的水,众人没多久就嚷嚷着要回去换裤子和鞋袜。
骆星握着镰刀待在北面的小山坡除草,动作没多快,至少像模像样。
老魏路过时还夸了两句。
等太阳逐渐往正中移,暑气升腾,骆星也开始躲懒,坐在两棵大芭蕉树下休息。
她摘掉笨重的雨靴透气,旁边有条潺潺小溪,是自山林深处引下的泉水,清澈见底。
骆星捧起溪水洗了把脸,顿感清凉。
国学馆这么大地盘,老魏做不到时时刻刻守着,巡逻也有间隙。两小时后,陆陆续续有人开溜。
江家显他们早不见了人影。
夏榆不走寻常路,人都走了,她才来。柠檬黄渔夫帽,橄榄绿防晒衣,搭配大墨镜,捂得严严实实。
她来了后东张西望,没找到王宁甫,只看到骆星。
骆星的肩膀和头发上粘了草屑,莹白皮肤被热意蒸出绯红。赤脚伸进溪流里,浅浅的水面吞没脚踝,一双笔直纤细的小腿露出外面。
夏榆走过去,“我哥他们呢?”
“不知道,他们又不归我管。”
骆星抬肘用衣袖擦了擦下巴,慢吞吞的声音透着劳动后的疲惫,“你来得太晚了,杀人放火都干完了。”
“我可没偷懒!”夏榆像被踩到尾巴的猫。
说着说着,还开始委屈:“早上起床就头昏乏力,王医生说我应该吹空调吹感冒了,晚上山里气温低。”
骆星敷衍道:“哦。”
她从溪水里收回脚,甩了甩水珠,直接用衣服下摆擦干。
夏榆立即嫌弃后撤,眼睛瞥到山坡下的空地。
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在扫地,扫帚唰唰唰刮着水泥地,荡起灰尘,枯枝落叶、石子沙砾、晒干的碎泥慢慢聚拢,形成小堆。
重复的动作,随着肩膀和手臂的抬起下落,绷起流畅的肌肉线条,在浅色棉麻衣料下若隐若现。
夏榆观察着他,指着人影问骆星:“他就是那个跟江二哥哥不对付的人?”
骆星拧开水壶,灌了口水,“是,你有何指教?”
“长得还挺好看的嘛。”
“嗯。”
骆星表示肯定,没昧着良心撒谎,事实就是事实。
“裘柯说他是江二哥哥的兄弟,你觉得他们长得像吗?”
骆星靠着树干,歪着头远远地打量,“不像吧。”
她收回的视线忽然落到夏榆头上,眼珠像循着某根线,上下移动。
夏榆被她盯得恼火,“看我干嘛!”
骆星指着头顶垂下的芭蕉叶,“有只蜘蛛……掉你头上了。”
“啊!!!”
随着“蜘蛛”两个字吐露,夏榆原地起跳,脖子以上僵硬得像被水泥封铸,罩在渔夫帽下的脑袋动也不敢动。
哭丧着脸,表情扭曲。
骆星忍笑,揪了片虎耳草的叶子,身手敏捷地逮住跳蛛,捏死。
裹着蜘蛛尸体的绿叶恶作剧地往前递,又引来第二波持续的海豚音。
夏榆闹出的动静惊动了山坡下的人。
骆星嘴角的坏笑还未褪干净,不经意间侧目,江云宪停了扫帚,正仰头看着这边。
对视片刻,江云宪无事发生般撤走了目光。
他从身后摸出盒火柴,擦燃,细长的木梗亮起微弱火光,扔进等待焚烧的落叶堆。
草木燃烧的味道被风吹上山坡。
夏榆从蜘蛛的惊吓中缓和,愤怒地冲骆星大喊大叫。
骆星拿起草帽挡脸,躲开她的音浪冲击,“我刚才救你一命,你最好知恩图报。”她径直往宿舍去,橡胶雨靴砸地,重重的,像一阵急雨般离开。
空调16℃,关上门,躲清静。
骆星躺倒,闭着眼睛,酸软疲乏的四肢被磁力吸附在地板上。
享受不到十分钟,广播里再次响起老魏威严且充满怒火的声音。溜走的人那么多,不被发现才怪。
骆星费力坐起来,看了眼群消息,半分钟前裘柯还在群里发游戏战绩截图,炫耀排位连胜。
骆星@全员:“都听见广播没?老魏说五分钟内集合,没到的人包揽之后的所有劳动任务。”
她提醒完,手机塞回被褥里,向外走得飞快,衣襟带风,没几步路的功夫,扯掉坠在发尾快要掉的黑色皮筋,手指绕两圈,扎了个低马尾。
草帽往下压一压,从鼓起的裤兜里扯出白色棉织手套,重新戴上。
雨靴碾过泥巴路,抄近道去先前劳作的北面山坡。
夏榆那顶颜色惹眼的柠檬黄渔夫帽挂在夹竹桃树上,骆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又听她一嗓子尖叫。
她又惊又急地喊着一个名字:
“齐礼瑞!”
齐礼瑞?
他怎么也在这里?
光名字就能让骆星心里产生厌恶和不适。
骆星朝前方声源处跑去,太阳明晃晃,地上的火堆将灭未灭,生柴潮湿,烧不干净,闷出袅袅的灰白浓烟。
齐礼瑞为首,带着四五个男生堵着江云宪。
被围困的人本该弱势,低头就好。可他是硬骨头,猝不及防地弯腰,从地上的火堆里抽出燃掉半截的樟树枝。
猩红的一端,对准齐礼瑞的眼球扎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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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