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躺在一张床上, 枕着一对紧贴在一起的枕头, 盖着同一条被。mengyuanshucheng
裴霁说:“好。”担心自己没说明白, “我和你交换,公平的。”
她答应了。
宋迩不由弯了弯唇, 有种利用教授心软得逞后的小小开心。
但开心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因为接下来, 她要给教授讲述那一段她根本不想提起,也不想回忆的日子。
“其实, 刚醒来,发现自己看不见的时候, 也没有很生气很愤怒的。”宋迩尽量用轻快的语调, “我的医生说,大脑里有一块很大的淤血,压迫了视觉神经,所以才会看不见, 未来有复明的希望,但也有可能一直就看不见了。”
裴霁专注地听,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里想象出了那个场面,在一间病房里,什么都是白的,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品,医生的白大褂, 还有宋迩身上干净的病服。
她躺在床上,听医生告诉她残忍的诊断。
裴霁想象不下去了,因为她的脑海里浮出了一个问题,听医生诊断的时候,宋迩哭了吗?
她无法为自己解答,可是这个问题冒出来的时候,裴霁感觉她的心脏很不舒服,想被针刺了一下,很疼。
“人嘛,总会有侥幸心理的。”宋迩还是很轻快的语调,“当时我的想法非常搞笑,我一边想,我的眼睛一直都好好的,我一直能看见山能看见海能看见人群和高楼,怎么可能在二十三岁这一年,就再也看不见了。不可能的,我肯定会被治好,肯定是虚惊一场,我以后一定还能看见。然后这念头一冒出来,我马上就会在心里反驳自己,不要这么想,不要这么理所当然,简直是立flag,万一倒了怎么办,万一就是没法这么幸运呢。”
裴霁不太能理解她这种矛盾拉扯的内心活动,但她可以明白,这种忐忑惶恐的内心里,宋迩的恐惧和害怕。
“反正,也不是很苦大仇深的。”宋迩笑眯眯的。
“失明的第二天下午,我还问照顾我的护工,眼睛是不是不好看了?因为我记得好多电视里演盲人的眼睛里要么有一块血翳,要么很多眼白,反正就很丑。不过我的护工人很好,她说,宋小姐的眼睛还是很漂亮。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不是人好。”裴霁想当一个好的听众,不打断宋迩,但她没有忍住,“你的眼睛很干净,像琥珀一样,非常漂亮。”
宋迩被打断了也不生气,她转头面朝着裴霁,想让裴霁能看到她的眼睛,问:“那你喜欢吗?”
没有神采的眼睛,像一潭毫无波纹的清水,干净澄澈,裴霁想到第一次看到宋迩时,宋迩被她吓坏了,她无神的眼睛里满是恐慌,直到她说她是裴霁,她才镇定下来。
“喜欢。”裴霁如实回答,喜欢没有神采也很漂亮的眼睛。
宋迩听她说喜欢,就非常满足起来,她有些克制不住地朝着裴霁的方向移动,直到她们肩挨着肩。
裴霁没有躲避,也没有说不想要这样。
宋迩就当她也是喜欢的。
“不过,后面就不太开心了。”宋迩回到正题上,“照理说,应该是越来越习惯,可我是越来越害怕。就像有一只手推着我去接受我已经瞎掉了这个事实,第一天我是茫然的,第二天我还会跟人开玩笑,第三天我的害怕已经不能用若无其事来掩饰了。”
“等到了第四天,医生说,淤血的面积大得超乎他们的想象,情况非常严重。我感觉窒息。失明很恐怖,什么都看不见,走路的时候不敢迈出步子,因为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吃饭需要人喂,连洗澡也不能自己来,因为会滑倒,因为不知道水龙头在哪里,还经常会碰倒东西,害得别人收拾,慢慢地就不敢伸手了。过不了几天,就把自己逼到一个角落里,感觉我是没必要存在的。”
裴霁想到,她去接宋迩的时候,她已经适应得很好,可以自如地走动,能端杯子,还会自己整理行李。这中间她经历了什么。
“最可怕的是夜晚的时候。我睡不着。我听见走廊有时会有脚步声,外头会有风声,床头的钟分针走动的声音很清晰,护工在床上翻动,还有很多别的声音。哪怕是很细微的我都很害怕,我总担心病房的门会被突然打开,担心有人站在床边看我,担心随时会有人伤害我。”
平常人害怕的话,大着胆子,睁开眼睛去确定就可以了,但宋迩不行,她看不见,她无法确定。开始的时候她可能会求助别人,但随着复明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她越来越认清失明这个事实,她就越不愿意开口向别人求助。
裴霁很懂这些感受,不是因为她学习过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而是她真的可以切身体会。
很奇怪,越是困扰的东西,越会自我制约,越没法对人讲。
“情况越来越糟,每次医生带来的都不是好消息,几次之后,他们开始建议我接受失明的事实,不再继续治疗。感觉就是,什么希望都没有了,重点是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要受这样的惩罚,一下子就不让我看见了,让我变成了一个瞎子。”
宋迩没法维持她轻快的语调,她像是回到了当时的状态。
“不敢细想瞎子要怎么生活,但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怎么想都很绝望。我消沉了好久,不想听到声音,不想和人说话,一边很绝望,一边又不得不去说服自己,瞎了就瞎了,总有办法找到出路的。”
“这么一想,好像又没什么,可是下一秒,更多的绝望又会冒出来,纠缠我不肯放过我。我也试着去适应的。我去学着走路。我朋友把病房收拾得很空,让我走,没两天,我就走得很好了,拿着导盲杖,走几步,碰到墙,就转弯,再走几步,再转弯,好像很简单。边上好多人在看,都很开心鼓掌,鼓励我,说小迩真棒。”
“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不想那种场面被人看到,很没尊严。有一天,护工有事离开了,她出去的时候,带上了门,门关上的声音砰的一下,磕在我的耳膜上。”
“当时就有一个声音,说,出去看看,你有多久没出去过了,一直闷着不难受吗?而且你现在已经走得很好了,不用怕,还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我就被蛊惑了。我慢慢地走过去,摸到门,摸到门把手,我鼓足了勇气,把门打开。”
“门外的气息很陌生,有人在说话,远远近近的都有,听不清说的什么,还有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走路的声音,很多声音。我走出去,只是开了扇门,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我觉得很害怕,但还是走出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可能就是觉得瞎了也是可以正常生活的吧,而且我学习走路学得那么好。但是走了没两步,我就摔倒,好像是踩到什么东西,还是被绊倒了,摔得特别疼,膝盖和手心都破了,但是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我倒在地上,好多人围了过来,他们好吵,说,这里有个人摔倒了,医生呢,找个医生来,啊!是个瞎子,不对不对是盲人,还有人小声地呵斥那个人,说你别讲话了,然后问,她的看护呢,怎么放她一个人出来了,手摔破了好可怜。”
“好多好多的声音,我知道他们同情我可怜我,还害怕被我知道,要照顾我的自尊心,毕竟大家都是文明人,可我都听到了,我都知道。”
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宋迩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很害怕。
她低敛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她的眼眶已经红透了,眼泪蓄在了眼底,但还是没让它流下来。
“教授,好疼。”宋迩轻声地说,“手心、膝盖都好疼。”
裴霁听着,她莫名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在宋迩那么无助,那么害怕,在陌生的人群里,被人说瞎子的时候,她应该要在的,她应该把她扶起来,给她揉揉膝盖和手心,保护她不被陌生人的话语伤害。
可是她没有。
她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叫宋迩的人。
裴霁感到一阵没来由地内疚,她在被子底下找到了宋迩的手,揉了揉手心,生疏而笨拙地安慰她:“不疼了。”
宋迩本来很委屈的,可是裴霁这样做,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对教授来说,大概算得上超常发挥了,
“嗯,不疼了。”宋迩反握住裴霁的手。
她说完了,那次,她自己站起来,在众多的声音里找路,走出去,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她不想留在原地被可怜,最后是护工回来了。
她没有和人说发生了什么,但很长的时间里,她都害怕人群,害怕陌生人的声音,直到裴霁出现在她面前。
裴霁知道,按照她们约定的,接下来该轮到她了。
但她有些不想讲了。
她不安地动了动,仿佛床上长了很多刺,让她躺得不舒服。她还把灭了一盏灯,像是房间里太亮了,会碍着她。
她还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了一些,像是突然间被热到了。
她又叹了口气,试图让宋迩明白她想要反悔。
宋迩就躺在她边上,哪里能感觉不到她的抗拒。她摇了摇头,很无奈的样子:“你想耍赖啊?”
裴霁就不好意思动了。
“我以为教授这么严谨的性子,是很信守承诺的。”宋迩仿佛很失望的样子。
裴霁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没有写成契约的承诺,都是可以不算数的。”
像是一个兑现不了承诺,就挖空心思为自己找借口的小孩子。
宋迩笑了一下,也不忍心为难她,大度地说:“那好吧,那就不算数吧。”
她理解的,二十多年的委屈和阴影,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说出来,那有许多心理医生就要失业了。
虽然灭了一盏灯,房间里还是很亮。裴霁转头,就看到宋迩带着笑意的模样,但她的眼睛还是红的,嘴唇还有些苍白。
她刚刚才把埋在心里,难以启齿的事,告诉了她。
而她也答应了要交换的。
裴霁感觉很愧疚,像是做了对不起宋迩的事。
“不要有负担哦。”宋迩在笑,无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让她的笑容看起来,很苍白,让裴霁内疚。
裴霁闭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其实,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
宋迩握紧了她的手。
“我研究生的时候,做过一个关于中国式亲子相处模式的研究,调查样本超过五十个,我总结过怎样的孩子会更受父母的喜爱,会有更融洽的家庭,我可以模仿得很像。”
这个调查,显然与她的专业无关,是她特意做的。
宋迩低声道出她的想法:“可是你不愿意,因为那样就不是裴霁了。”
“他们觉得我很怪。”裴霁说得很慢,她说怪这个字的时候很迟疑,像是很想逃避,不愿意说,不愿意承认,但她还是逼自己说出来了。
“你觉得我怪吗?”裴霁问。
宋迩不带一丝犹豫,斩钉截铁地说:“不怪!”
裴霁就没声了,宋迩握着她的手,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宋迩有些不安。
她下意识地用尽了全力,把裴霁的手握得很紧,等反应过来,已经过了好几秒,她连忙松手,那个力道,一定很疼,不知道裴霁的手有没有被她捏红,可是裴霁也没有出声,没有说疼。
宋迩越发不安,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有好几分钟,裴霁才很无力地说:“我怪的。你认识我,还不久,我是一个很古怪的人,认识久了,你就会讨厌我了。”
“我不会的。”宋迩急忙说。
裴霁摇了摇头,她是真的认为她自己很古怪。
宋迩看不见她摇头,看不见她的反应,她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紧紧地握着裴霁不放开,另一只手摸索着碰到裴霁的身体,很努力地想要拥抱她。
“你不怪。”宋迩一个劲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你不能这样说自己。”
她很着急,生怕裴霁有一点点否定自己的念头,她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看起来真的很害怕裴霁会否定自己。
明明说自己的痛处的时候,她还是可以很好地控制情绪的,虽然眼睛红得很厉害,但还是可以把眼泪忍住的。
可是一听到裴霁说自己古怪,她的眼泪掉得那么厉害,好像裴霁受委屈受伤害,她会比裴霁更伤心更心疼。
裴霁看着她的眼泪流得这么厉害,她轻柔地为她擦拭,说:“别哭。”
可宋迩还是很伤心,她像是要替裴霁把过去二十五年的委屈都发泄出来,裴霁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她想让宋迩别哭,可她实在太不会安慰人了。她想起看到小女孩摔倒的那回,爸爸妈妈是怎么抱着小女孩安慰的。
裴霁学着那个样子,也试探着揽住宋迩,把下巴轻轻地抵在宋迩的头上,她伸手抚摸宋迩的头发,轻轻地哄她:“乖哦,不哭了,我的小猫不哭了。”
“小猫最棒了,都是裴霁的错,让小猫伤心。”
“摸一摸小猫的头,让我的小猫一生不愁。”
她是在学别人的样子,可她不觉得这样就不是裴霁了,因为每一句话,都是她想对宋迩说的。
再也没有人,像宋迩那样在乎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被教授模仿的原句。
“乖哦,不哭了,我的欣欣不哭了。”
“欣欣最棒了,都是地面的错,把欣欣绊倒了。”
“摸摸宝贝的头,让我的宝贝一生不愁。”
可见哄孩子和哄女朋友,是有异曲同工的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