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迩这个提问, 在裴霁听来, 很没来由。gsgjipo
裴霁依然回答“我不想说。”
连着两次拒绝,犹如挑衅一般,加上裴霁一贯的平淡语气, 仿佛一瓢冷水骤然泼在了一块烧红的铁块上,呲的一声,氛围就冷透了。
池塘边的路灯亮着冷光。
宋迩的面容在灯光里惨白惨白,她的嘴角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 裴霁站在她身侧,聚精会神地低头望着她, 等着她开口。
结果十几秒过去,宋迩惨败的面色灰败下来, 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就低下了头。
裴霁心里的烦躁愈演愈烈。她认为宋迩需要一场爆发, 需要一场发泄, 她闷得太久了, 情绪很不健康。
所以宋迩满怀期待地想要她描述这里的样子时,她拒绝了。她想, 宋迩可以就着她的拒绝大发脾气,把压抑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可是宋迩没有,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裴霁又拒绝了, 进一步地压迫宋迩的情绪, 她想宋迩应该生气了, 结果,还是没有。
裴霁倏然间产生了一种无力感。
她想起初中时有一回,学校要开家长会,老师说,初三很关键,所以每位同学,都必须有一位家长来参加。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妈妈,并且如实复述了老师的话语。
她记性很好,把老师的话复述得一字不差,可是爸爸妈妈说,不行。却没有告诉她为什么不行。
到了家长会的那一天,他们都在家,和裴艺一起,说说笑笑。裴霁站在边上,参与不进,这样的场面,她从来都只能在边上看着。
她不明白,明明爸爸妈妈看起来并不像忙碌到无法参加家长会,那么为什么拒绝她,老师说过,初三的家长会很重要。
于是她走过去问,妈妈告诉她,因为你做错了事,你不是好孩子,不去你的家长会,是惩罚。
因为这句话,她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她做错了什么事。她的记性很好,非常久远的事,她都记得,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细节,只要她见过,她都不会忘。
所以,她角角落落地在记忆里搜寻,她做错了什么。
她的成绩很好,一直都考第一,她在学校里很安分,从来不会被叫家长,她在家里不会弄出声音,不会吵到谁,爸爸妈妈让她做的事,她都会在规定的时间里做好。
她想了很多很多,都没想到哪里做错了。
但人是会自我怀疑的,因为妈妈那句话,裴霁渐渐发现,她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她的年龄特别小,人也很瘦弱,她不像别的孩子会说很多话,会笑,会和其他孩子交流,她好像始终都是一个人的。
她把这些都当做自己做错了的地方,于是试图去像一般的孩子,但效果很糟糕,她受到了排挤,遭受了校园冷暴力。
她越来越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只好当一个做错了事,接受惩罚的坏孩子。
爸爸妈妈一直不喜欢她,她知道,但她认为是她的错。做错了事要接受惩罚这句话根深蒂固地扎根在了她的观念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有一天,她在马路边,看到一个小女孩很开心地在前面跑,她的爸爸妈妈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说“宝贝慢点跑。”
小女孩才四五岁,跑不了多快,可是爸爸妈妈却好像完全追不上她,一边仿佛跑得很卖力,一边还要说“宝贝真棒,跑得好快,等等爸爸呀。”
她当时,是要去参加一位教授的导论课,她期待了很久,所以心情很好,走得也很快。
但看到这一幕,她就被吸引了,停下了步子看。
她看到小女孩很开心,完全不听爸爸妈妈的话,结果被一块凸起的砖绊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趴在地上,好像完全没反应过来,迟钝了二秒,才嚎啕大哭。
裴霁很紧张,她想,爸爸妈妈已经提醒过她慢点跑,她不听,摔倒了。这是她犯了错,犯错的人是不能哭的。
小女孩一定会被批评。
裴霁认为她的推断不会错,她很为小女孩揪心。
结果,没有。没有人批评因为自己犯错而摔倒的小女孩。
爸爸妈妈很着急地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很温柔地哄她,给她揉膝盖,揉手心,还有许多根本没有摔到的地方,都细细致致地揉了一遍,爸爸把小女孩抱起来,说“不哭了,不哭了,欣欣最乖了,欣欣最勇敢,都怪爸爸不好,没有保护好宝贝。”
一直到他们从裴霁面前走过,走得很远很远,小女孩都没停下哭声。爸爸妈妈也没有批评她,没有说你犯了错,是个坏孩子,摔倒是你做错事的惩罚。
裴霁的反应很慢,那时她已经十七岁,在念研究生了,她从始至终都知道爸爸妈妈不喜欢她,可她好像也没有很伤心。
她在那个地方站了很久,爸爸妈妈不喜欢她这件一直以来她都知道的事,像是突然间被放大了,她感觉到一种近乎崩裂的痛苦。
做错了事的孩子,也是可以被爸爸妈妈喜欢的。
她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但爸爸妈妈也是可以爱她的。
“回家吧。”宋迩说。
她摸索着找到倚靠在石头边的导盲杖,缓缓地站起身,裴霁下意识地过去扶她,但在她的手碰到宋迩的手臂那一刹那,宋迩躲了一下。
她拒绝了她。
那种无力感更强烈了。
裴霁就像回到了她十七岁的那年,她发现爸爸妈妈不是不可以喜欢她,他们只是选择不爱她而已。
她感觉到痛苦,然后是无边无际,多到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淹没起来的无力。
她读书很好,学什么都很快,她念了一个又一个学位,拿到了很多很多的奖学金,她的名字越来越多地被人提起,不再是怪胎,不再是嘲笑了,他们开始夸她,她取得了越来越高的成就,她走得很快,可是,她依然是一个不被父母喜爱,不被父母接受的孩子。
她无能为力。
就如同此时,她知道宋迩不开心,她的情绪不健康,会让她越来越压抑,于是她试图让她发泄出来,可是宋迩没有给她任何反馈。
她像是生气了,但裴霁不懂为什么。
她找不到原因,也就无处努力,只能像十七岁时,看到摔倒的小女孩被爸爸抱在怀里安慰时那样,没有丝毫办法,全身都遍布着无力。
裴霁有些害怕,她想宋迩会不会像爸爸妈妈一样,发现她犯错了,但不告诉她到底错在哪里,直接就不要她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裴霁就感到很心慌,没法纾解的心慌。
一盏盏的路灯照射出的光晕在地上一团一团的,显得外缄默。
宋迩用导盲杖点着地,一下一下的轻响很有规律。
裴霁试图从这规律里找到些安全感,她的走路频率紧随着导盲杖点地的频率,缓慢地在宋迩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跟着。
突然,导盲杖点地的规律声音消失了,裴霁的心猛地一跳,也跟着停了下来。
宋迩转身,她不知道裴霁确切的位置,便只是大致地对着她,说“教授。”她叫了她一声,停顿了一下,朝她伸手。
宋迩理她了,裴霁的心慌瞬间消失,她有些生疏地翘了下嘴角,有种如释重负的开心。
她照旧把自己的手递到她的手心。
宋迩抓住了,就不再松开,她又问“你不想说,是不是因为陆小姐对你来说很特殊,所以,你不愿意随意和”
宋迩像是在寻找一个适合的词,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不愿意随便和一个外人评价她,毕竟,你们认识十多年了,陆小姐对你一直都很好,而我,我只是裴艺拜托你照顾的一个外人”
宋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这个问题,其实只是对刚刚那句“你觉得陆曼怎么样”的具体细化,裴霁听得出来。
刚刚升起的开心,又消失了,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对宋迩的担忧。
她坚持认为宋迩需要一次彻彻底底的发泄,她的拒绝回答是一种刺激方式,没有错。
可是现在,宋迩的表情很难过,她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了,那双干净的眼睛眼角赤红的,可她的唇角却是微微地翘着,仿佛她并不难过,只是闲聊一般。
裴霁的坚持松动了一下,因为宋迩很难过,因为宋迩像是承受不住她再一次的拒绝回答,裴霁退让了。
“不是。”裴霁说。
宋迩得到了回答,点了下头。裴霁失望地发现,宋迩并没有因为她的回答而高兴。
她依旧抓着她的手,牢牢的,她朝她走近了一步,几乎贴到裴霁身上了,裴霁不习惯这么近的距离,但她忍住了,没有后退。
宋迩的嘴唇和裴霁的下巴只隔了不到一指的距离,裴霁的呼吸声有些变重了。宋迩的唇角弯了起来。
“教授”她又叫她,气息打在了裴霁的下巴上。
裴霁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不是难受,只是心跳得频率突然变快,快得不像一个健康的人。她不敢动了,宋迩也没有动,她说“我写首歌,送给你,好不好你要明白一件事哦,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写过歌。”
“好。”裴霁答应了。
她的声音就在宋迩的耳边。
好可惜啊,看不见她。宋迩想,真的好可惜,这么这么喜欢的人,她不能亲眼看一看。
“裴霁,你一定一定要记住,你是我”宋迩说不下去了,裴霁低头,她看到宋迩脸上全是泪。
裴霁一瞬间慌了神“别哭。”她马上说。
宋迩摇了摇头,她的眼泪越来越多,她决定不接受手术,也决定,把对裴霁的喜欢埋在心底。
她明白了陆曼的感受。
为什么可以陪伴在一个人身边十几年而决口不提对她的喜欢呢,因为比起永远得不到她,更痛苦的是再也不能待在她身边,听不见她的声音,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宋迩慢慢地蹲了下来,她不断地流眼泪,裴霁慌了神,她试图安慰她,可是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好像永远都被排斥在外,她不懂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喜欢她,也不懂宋迩为什么突然哭了。
裴霁认为宋迩需要一场发泄,现在宋迩真的哭出来了,裴霁却感觉不到哪怕一丁点如释重负。
“你别哭啊,你别哭。”裴霁无措地说着,可宋迩还是哭得好厉害。
裴霁突然想,如果裴艺在这里,是不是很快就可以让宋迩高兴起来,是不是能马上就明白宋迩为什么不开心。
她一直都很羡慕裴艺,虽然她从来都不肯承认。
但这一刻,她想如果裴艺可以回来,可以让宋迩不哭,那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