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那天,叶深查看电脑里当天晚餐预定,看见三个让她神经冻结的数字,007。
用餐人数:三人。
用餐情境:求婚。
客户备注:菜品不要放味精,少油,少盐,免青,素油。
她对着笔记本屏幕,看了有足足五分钟。双手摆出打字的姿态,却一直僵在键盘上方。
“我核对过电话,就是上半年帮白归宁订餐的007。”林素子总是在叶深发呆神游的时候,毫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说上一句不惊人死不休的话语,把灵魂出窍的叶深,生生按回躯壳里接受火烤鞭笞之刑。
“这个007我不知道是谁,之所以能有关系订到我们的晚餐,是因为我们之前和他们公司有合作,我们网站最初的订餐系统是他们做的。”
叶深停在键盘上张开的双手,不自觉来回握成拳头,放开,收起,重复多回。
她想起一个多月前的云台山之行,她借着酒劲说出的那句让人分手的话语,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至少在这之前她觉得还是有机会和可能的。
她想起半夜被白归宁踹醒撞醒无数次,睡相真是差到令人发指,似乎人是睡着,意识还在翻山越岭。
她不敢靠太近,一张大床中间生生空出一个人的位置,白归宁踹过来她就往旁边挪,直到挪到床边,稍微翻身就要掉下去的地步。她才不尴不尬的贴牢床边不敢动。
但早上阳光洒进房间时,不知怎的人就睡在了她怀里,一只手臂已经完全被压到失去知觉。白归宁发间散发的白檀气味,幽淡清冽,在她鼻息间萦绕。怀里的人温暖柔软,小小一颗仿佛随时能被她溶进身体,骨血相连。
她垂眼看怀里人沉睡的脸,情不自禁低头在白归宁额头上轻轻一碰。满脸虔诚。
直到此刻,似乎鼻息还有白檀气味缠绕,怀里还有那人残留余温,嘴唇还在回味皮肤触感。
一切就像一场不能惊动的梦,稍一触碰便消失无踪。
叶深抬手摘下眼镜,闭上双眼,再睁开时,脸上有了些复杂表情,似乎瞬间回到人间。
“我前年秋天酿的桂花酒,差不多是时候开封了。”
“确定?”林素子面色平静望向叶深,温柔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话语里多少有一语双关的味道。
叶深没有看她,兀自合上笔记本,拿起手边烟盒,麻利抽出一根,点燃深吸一口,对着空中吐出白色的烟雾,不咸不淡地“嗯”一声。
白归宁被一路故作神秘的李甜风风火火拉进【寻否】。踏进【寻否】那一刻,她思想上想跑,身体却无比诚实地迈进了一只脚。挂在门上的晴天娃娃刚发出清脆一声响,紧接着,她看见一个极度面善的淑女,脸上挂着让人舒适无比的笑容,朝她走来。
“白归宁,欢迎你。好久不见。”
白归宁停在原地,伸出手,指了指面前的女子,张张嘴,然后收回手指拍拍自己脑门。最后,好像放弃了什么似的,抬头换上一个眉眼弯弯但很程式化的微笑,说:“是呀,好久不见呢,你,越来越漂亮啦。”
林素子缓缓低下头,旋即抬起,对着白归宁,抿嘴一笑,“我是林素子,不记得了吧。”
“哦...”白归宁一脸‘原来是你’的恍然表情只出现一瞬,立刻被随后浮起的热络笑容掩盖,“怎么会呢,你那么特别,哪里会忘。”
林素子回以一个了然于心的笑脸,侧身伸出右手,“里面请吧。007先生订的包厢在二楼左手边第三间,[盼相守]。”
白归宁对林素子回礼貌微笑,眼光迅速在周围扫一圈,最后停在那间挂着“非请勿进”牌子的门上。她扭过头对林素子牵动嘴角,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和兴奋异常的李甜走向二楼。
007预定的时间是5:30,李甜带她来早了一个小时。
整个下午李甜都处于一种,异常奇怪的亢奋中。东拉西扯和白归宁聊各种话题。白归宁心神不宁的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归宁,你知道嘛。昨天我知道有个大计划!”李甜挤到白归宁身边,话刚说完,双手立刻夸张地捂住自己嘴巴。看向白归宁那眼神清晰写着,你问呀,你不问我怎么继续呀。
白归宁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抬头对李甜笑笑,并不接话。最后,李甜实在憋不住放开自己捂着嘴巴的双手,挺起胸膛,夸张的深呼吸,说:“你知道嘛?其实安和特别同情你,他觉得你很可怜,所以就拼命想对你好。”
白归宁手中茶盏停在半空,停顿半秒,然后波澜不惊地放回托盘。她伸出手把李甜掉在耳畔的碎发,温柔往耳后一拨,笑着说:“我也觉得你特别可怜,所以很想对你好,可是你不懂。”说完她故作轻佻一挑嘴角,“要不,你考虑下,咱俩过得了。”
“去去去。”李甜打开耳边白归宁的手,眼底闪过一抹类似愧疚的神色,只是一闪即逝,不易察觉。“老这么不正经,当心安和不要你。”
“不怕,不是还有你么。”白归宁收回手,坐正身子,笑得人畜无害,“无论你收了安和还是我,都可以。”
安和在五点三十分,准时出现在[盼相守]包厢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请了一下午假,事实上,早就在【寻否】附近徘徊。徘徊来去只找到家卖盗版书的小店磨蹭时间。磨蹭到最后一分钟才挣扎忐忑着走进【寻否】。
安和这天胡茬刮得特别干净,似乎还有理发,做了个低调造型。穿整洁的白衬衫,扣子一如既往扣到风纪扣,衬衫扎进熨烫整齐的灰色西裤里。怀里还抱着一束包装简约又不失精致的薰衣草。
似乎,一切都按照白归宁想象中的喜好来打扮。只是,一张娃娃脸让人怎么看,都觉着像个高中未毕业的少年郎,不够自信,满身稚气。
“哟,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白归宁斜靠在包厢角落太师椅上,跟个小太妹似的翘着二郎腿,看着门口略显局促的安和,再看一旁双眼发直的李甜。半带打趣地说:“是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呀。嘿,甜妞,口水擦擦。”
除了白归宁,李甜和安和都有点略显尴尬。
安和的尴尬在于,不适应这样几乎正式的打扮,几乎正式的场合。
李甜的尴尬在于,某些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的情绪。
偏偏是今晚的主角,白归宁,悠闲靠在太师椅上,一副事不关己的笑容,不痛不痒看着包厢里的两个人。
突然,安和“噗通”一声双腿跪在地上,把手中捧着的薰衣草递到白归宁面前。半弓上半身,如上香一样,磕磕巴巴地说:“虽...虽然我...我带你见过父母,也...也...有结...结婚的打算,但我...我...我觉得还是该...该有...有个形式,正式...式...正式...向你...求...求个婚。”安和接下来的动作,就差磕头。
白归宁上半身微微前倾,单手扶住差点磕头的安和,凑到他耳边说:“求婚是单膝跪地,你这样像拜高堂。”
安和立马手忙脚乱站起来,屈了下左膝,觉得别扭,又屈下右膝,这才单腿跪下去,双手依然高高捧着那束薰衣草。
白归宁坐在凳子上笑得前仰后合,摆摆右手,“平身吧。”
安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站起来。同时,林素子走进包厢,特别定制的菜肴有条不紊摆上餐桌。
林素子拿起一个祭蓝单色釉的圆腹窄口酒瓶,放在桌边,说:“这是我们老板特意送的,去年秋天酿的桂花酒。请大家品尝。”她抬起双眼,波澜不惊的目光越过李甜和安和,稳稳当当落在白归宁身上,“桂花的花语是,永伴佳人,香飘万里。”
若你我他日重逢,我以何贺你?
以眼泪?以美酒?
以我泣血的热情!
贺你从此心念合一。
以我挫骨的决绝!
贺你此生万寿无疆。
“林小姐。”林素子帮三人挨个倒满酒杯后,转身准备离开。安和彬彬有礼地叫住她,“一起喝一杯吧。如果可以,叫叶深一起。今天的见证人我只叫了李甜,既然大家都是老同学,不妨一起来帮我做个见证。”安和的右手放在一旁紧握成拳白归宁的左手上。他的手心冰凉,白归宁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颤抖。
为何颤抖?紧张?害怕?还是期盼?
不过,你是如何得知素子姓林?貌似从未同班过,如果勉强能算得上的交集无非就是高中那年的一起出游。就连她自己进门的时候都一时想不起对方。
白归宁的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玉色小酒杯里,晶莹橙黄的酒液。她从未和安和说过【寻否】老板就是叶深,她清楚知道。
在白归宁独自喝了两壶桂花酿时,叶深终究还是来了。
她穿简单的黑色T恤,下身黑色牛仔长裤。手上戴一串虎睛石,全身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短发干净利落,稍长些的刘海依然柔顺垂在眉梢眼角,银色眼镜架在鼻梁上,浑身竟散发出一种,禁欲系的帅气。
白归宁右手拿着筷子,轻轻咬在嘴里,跟小时候喜欢啃铅笔头的毛病一样,啃着筷子尖。只是此时轻重不分,就差把筷子头啃断。就算啃断,老板应该也不会让她赔钱。
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表情,双眼已有迷离神色。不出所料,她大概再次差不多喝多了。本来酒量就不怎么样,再加上喝的是入口清甜后劲颇大的桂花酿。
叶深进来时,从容不迫,云淡风轻。反倒是带着宣誓主权意味而来的安和,看见叶深的一瞬间,自乱阵脚。一向咋呼的李甜,这个时候倒是安静到像只兔子。一言不发一边吃菜,一边看着气氛微妙的众人。她微微眯起双眼,嘴角浮起几乎察觉不到的笑容。
这一场蔓延经年的情仇爱恨,恐怕,从始至终,她是最清楚明白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