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归宁看着跳动的手机屏幕发呆,李甜嘴里叼着一跟肉串,从后面伸过脑袋,“电话干嘛不接啊?”她瞄到白归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姓名,又是无比咋呼一声:“哎?叶深!对了,你刚才说你碰到叶深了。”
白归宁按下挂断按钮,然后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安和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放下,抽出纸巾擦擦嘴,说:“我吃饱了。”没有接关于叶深的话题,也没有多问。
他走过来俯身在白归宁嘴上亲一下,“你喝完早点睡,我先回去了,明天公司还有早会。”他转身收拾桌上吃剩的外卖,装进袋子里,起身向客厅走去,走到门口回头问:“有没有垃圾要带下去的。”
“我跟你一块下去吧,我去超市买点东西。”李甜从凳子上蹦起来,跑回自己房间套了件外套。
白归宁意味深长的看李甜一眼,单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对安和笑眼弯弯地说:“到家告诉我,注意安全。”
调成震动的手机,在桌上再次震起来,像甲壳虫一样往四周挪动。白归宁盯着挪动的手机看,片刻之后,拿起手机,打开翻盖,“叶深,有事么?”
“白归宁!”电话那边不是叶深的声音,是一个聒噪的男声。很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我是周晓非,我告诉你,叶深被我灌多了,你管不管?”对方在电话里几乎是吼着说话,白归宁感觉耳膜受到侵害,不自觉歪歪脑袋,把手机拿开半米远。
“叶深呢?你能让她和我说话么?”
白归宁没有贴在耳朵上的手机听筒里传来周晓非清晰的嘶吼声,“叶深,你她丫的有种没种,每次酒喝多了跟我叨叨,连个电话都不敢打,你刚才不是还跟我横,说谁怕谁么?怎么着,电话真通了,话都不敢说啦。”
白归宁极有耐心听着电话里吵吵嚷嚷的声音,片刻之后,里面传来一声好听略带沙哑的女声,“文委,来喝酒,我请你。”和上次重逢面对白归宁极温柔克制的叶深不一样,此刻电话那端的声音里,透着些许撒野的性感,以及蛮横。像回到了高中时光。
“叶深,”白归宁深吸一口气,看眼桌上只剩发财酒的啤酒瓶,按捺住心底蠢蠢欲动的酒虫,用尽量平和不带情绪的口吻说:“你喝多了,早点休息。”
“文委,来喝酒,不醉不归!”
“晚安。”
白归宁默默挂断电话,咽了口唾沫,酒啊!她真想喝。但好像不大合适,毕竟和叶深已经不熟了。她盯着手机屏幕,在下一个叶深跳出来时,按下关机键。
她听见李甜回来关门换鞋的声音,李甜轻手轻脚走到她房门前,试探地敲敲房门,她没有应声,门口安静片刻后,李甜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白归宁关灯,坐在房间地毯上,看窗户外面映出对面楼里还亮着的几盏灯火。忽然想起她那热热烈烈又戛然而止的青春,想那时的李甜、周晓非、安和、叶深。
大家远离青春,长大成人,品尝这人世间春秋冷暖,谁又比谁多长出几个心眼,谁又比谁更坚守了内心。
许多事情,许多人,她早已记不清,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唯独在记忆里某个下午,她逆着光,她迎着光,两个人隔空相视而笑。那么清晰那么宁静。
记忆是那么玄妙的东西,很多沉淀在内心深处的人、事、味道、感觉。时间久到以为遗忘,结果发现,其实就像平静的湖水,看似波澜不惊,投石便可惊动。只在于那颗惊动的石头是否出现。
有些种子看似来不及发芽,来不及蓬勃生长。却早已悄然在深埋的土壤里生根。
高二下半学期,对于白归宁的人生来说,就像一道残酷的分水岭,像台风肆虐而过,把白归宁前十几年人生,席卷的狼藉一片。
白归宁是刘木森的女儿,所以在学校,白归宁私下里从来不叫“刘一毛”外号,当面也不喜欢称呼他为老师。
他们的父女关系除了学校里资历较久的老师,没有任何学生知道。而里面一些复杂关系,导致刘木森教书十几年,都始终没被评为一级教师。这多少和白归宁以及她母亲有关。
刘木森几十年如一日教书,不擅交际,脾气又臭又硬,不懂变通,不会转弯。和学校老师的关系也没什么深交。每天独来独往,除了研究教学方法,拟定教学计划,平时就是独自在学校宿舍里看书。
直到那个静默压抑的年代,学校里爆出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来说都算惊天丑闻的事件。刘木森和自己班里的高三学生白思甜谈恋爱,而且弄大了女孩肚子。
小城闭塞、腐朽、人也相对简单。白思甜母亲早逝,家中只有个务农的父亲,觉得反正读书不重要,只要女儿自己心甘情愿,早点嫁人也挺好,而且对方还是个体面的教育工作者。
学校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在高三一众学生联名求情,家长不追究的情况下,让刘木森写份万字检讨后又回到学校继续教书。毕竟那个年代大学生珍贵,即将高考的学生临时换班主任多少会影响学生士气。
同样学校明确表示,刘木森在校任教期间,永远不允许参与职称评选。
那时,大学本科毕业没几年,但专业知识过硬,教学方法独树一帜的刘木森离一级教师仅一步之遥。
刘木森对学校做出的任何决定没有提出异议,白思甜放弃考大学,他们在同年十二月完了婚。
白归宁出生第二年,白思甜告诉刘木森她想读书,不想一直做家庭妇女。于是刘木森每天主动承担带娃工作,空闲时间不遗余力,辅导白思甜的所有科目。
白思甜很聪明,经过一年埋头苦读,如愿考上大学,学校在离小城一千多公里的大城市。
刘木森是个木讷实在的男人。送白思甜上火车时,他背着尚且年幼的白归宁,把煮好的茶叶蛋,刚出锅的馒头、包子,泡好的菊花茶,塞满白思甜背包。
白思甜含着泪亲吻白归宁粉嫩的脸蛋,转身上了那辆乘载她所有梦想的绿皮火车。
刘木森背着小小的白归宁,额头上挂着晶莹汗珠,对着车窗边沉默的白思甜憨笑着不停挥手。
刘木森和白思甜的故事,其实没有什么悬念。
老实情真的知识分子,不懂浪漫一生只需要一盏亮在家里的温暖灯光,粗茶淡饭老婆孩子热炕头,足矣。
貌美聪明的年轻姑娘,野心勃勃一世都在追求红尘光影里的灯红酒绿,衣香鬓影金醉纸迷都尝遍,才甘。
白归宁记事开始,妈妈就像远在天边的偶像一样,可望不可及。
最初几年,学校寒暑假一到就回来看她。打扮的像走入凡尘的仙子,带给她小城之外的新鲜事物。衬托的刘木森越发木讷和局促。
后来,妈妈的身影越来越抽象、遥远。刘木森越来越沉默、孤僻。
但不可否认,刘木森很疼她。只是寡言的男人不会表达。
父女两人多年来缺乏沟通。刘木森每天照顾好她一日三餐,荤素恰当搭配,足以体现一个笨拙父亲的心思,只是年少的白归宁不懂。
少女例假初潮的时候,惊慌失措,偏又不敢说不敢问。每天偷偷在内裤上垫很多卫生纸。直到迟钝的父亲偷偷买来卫生棉,放在抽水马桶水箱上。
刘木森无论再怎么努力周全女儿的成长,努力去了解,去关心。也无法替代少女母爱的缺失,也无法融入少女青春时期的心情。
两个人慢慢相处变得像同一屋檐下的住户。同处一屋,却不熟络,亲情仅是一条被迫存在的纽带。
每天,刘木森做好早中晚饭,白归宁大多时候独自吃饭。偶尔坐在一起,也是相对无言。
那漫长的十几年光阴,白归宁印象最深刻的父女对话就是。
“我回来了。”
“饭在电饭锅里热着。”
“吃了么?”
“嗯。”
“今天课堂内容掌握了么?”
“还好。”
直到,高二那年的某一天。
白思甜回到小城,穿着时髦得体,化着精致淡妆,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馨香。
白归宁在晚自习下课,回家路上看见她从停在巷口的一辆银色桑塔纳上走下来,脚下高跟鞋发出好听富有节奏的声音。那高跟鞋的声音,在她童年记忆里每次响起时,白归宁都会跟随鞋底踩出的节奏,在心底一声声默念:“蝴蝶,蝴蝶...”
刘木森和白思甜爆发了白归宁从记事到十六岁的第一次争吵。她站在家门口听见玻璃摔裂在地上的声音。她那鲜少和人红脸的父亲,颤抖着声音沙哑地说:“你做任何事,我都不怪你,但想带走宁宁,你休想!”这是白归宁印象里刘木森第二次,愤怒到像只受伤野兽。
然后,白归宁听见。
“不让我带走,让你养成同性恋?养成神经病?是不是因为不是你亲生的,你就把宁宁往歪路上引!”
初冬的季节,白归宁清晰听见凭空响起一声炸雷。雷声太大,几乎震碎她耳膜,很长时间她耳边除了轰隆的耳鸣,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在静谧异常的空间里,看见房门打开。她母亲从里面走出来,眼圈泛红,抹着血红色口红的嘴一开一合对她说着什么。看她没有回应,白思甜走到她面前,伸开双臂把她搂入怀里,一只手温柔的一下下抚摸她后背,就像儿时屈指可数哄她入眠的情景。
片刻,白思甜放开她,走下楼。
刘木森走出来,厚厚近视镜片后面,一双眼睛无神又浑浊,他的短发有点凌乱,却依然挤出丝温和的笑容,对她说:“回来啦?给你温了牛奶。喝完早点休息。”
有一段时光,对年少的人来说,都自以为是人生中迈不过去的变故,和打击。
有一段时光,陪伴白归宁的,是那个手长脚长,运动细胞极其不发达的,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