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 第27章 见面

白归宁一言不发，走到已经将茶汤均匀倒进每个茶盅里的服务员旁边。“麻烦你，我们八个人，算是同事聚会吧，让老板帮我们准备一下。”

“预约的时候这些情况我们了解了，今天的菜半小时后会上来，请稍等一下。”服务员礼貌微笑，将小茶盅在托盘上放好，转过身端上长方桌，“各位，先用点茶水，这是谷雨茶。”然后走出包厢。

半小时，晚餐菜品按照凉菜、热炒时蔬、河鲜荤食、老汤的顺序一并摆上了桌。

加在一起九菜一汤。香油马齿苋、酸辣鱼腥草、金丝上汤春笋、香椿煎鸡蛋、腊肉炒蕨菜、红烧带鱼、南乳扣肉、龙井凤尾虾、红果蒸山药、八鲜汤。

都不是什么特别菜肴，特别就在于时令。食材这个东西如果不是它自然生长的季节，后期再怎么加工也会失了些本真的鲜美。若是正当时令，只需化繁为简，做最简单的烹饪，便能尝出那大自然里生长出的芬芳。

最独特的在于最后一道汤品--八鲜汤。

所谓八鲜，有人参、干贝、火腿、笋、水发海参、猪肉、鸡肉、海米八种食材。要先将人参用温水浸湿，然后切成薄片，干贝和海米温水浸泡，火腿、笋切成片，鸡肉、猪肉切成小块，海参切成丁后控去水分。猪肉最先入锅，加入葱、姜、料酒大火炒，加人适量熟水，再依次放入干贝、海米、火腿、冬笋、猪肉、鸡肉。武火煮开后，用文火炖到肉酥烂，最后加入海参丁和人参片，关火焖片刻。

喝的时候加入少量海盐，鲜香异常。

一顿饭下来，所有菜几乎光盘。

秃头孙砸吧着自己油乎乎的两片厚嘴唇，一只手摊开，在自己像塞了个皮球的肚子上，来回画圈。“不虚此行呀。”

“孙老师，还满意吧？”西装男侧过身子，靠近秃头孙，一脸谄媚的笑，“我们要不要接着下半场小酌一下，听说这家店9点后就变成酒吧了。”

一行人从包厢里来到楼下一处卡座，【寻否】的灯光已经调成淡黄暖光。吧台两边，以及用来做隔断的木屏风上，都错落有致的挂着几盏北欧铁艺风格烛台。莹莹烛火在烛台里静默燃烧着。

陆续有结伴而来的男女，偶尔进来个形单影只的人，默默找个座位，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在这样光影交错空间里，倒也不显得突兀。

店里放着慵懒而舒缓的音乐，和那些乐声震耳光怪陆离张扬舞爪的酒吧实在不一样。

其实，叶深更喜欢别人把九点以后的【寻否】称为酒肆。放肆喝酒，酒后放肆。

秃头孙不停用酒杯碰白归宁的酒杯。和吃饭时食不言的状态相比，白归宁对别人碰过来的酒杯几乎是来者不拒，而且全部喝干，感觉上，酒品好到不行。

西装男贴着秃头孙坐在一旁，看见秃头孙酒杯浅下一指就给他添上，他发现秃头孙一直小口品酒，也很识时务的每次只添一指。

不喝酒的几个女孩子一人点杯鲜榨果汁，就着酒肆里半暗不明的灯光，找各种角度自拍。还时不时拖过一边几乎没放下过酒杯的白归宁入镜。

要知道，那时候智能机并不普遍，大多用的是当时最风靡的彩屏手机，像素差到像抽象派画家画的画。

所以女人们的大乐趣，基本上是几十年如一日。跨越科技和年代。

白归宁呈现出微醺状态，对着镜头比着缺心眼的剪刀手，一口白牙龇的比谁都灿烂。

西装男看见孙老师从兜里摸出香烟，刚拿出一根叼在嘴上，他立刻双手握着打火机，凑过去打着火。“孙老师，听说贵社最近刚和国外出版社签了一些小说的授权合同。”

孙老师深吸口烟，陶醉眯眯眼，往沙发背上一靠，“签了些没什么名气的，几个新生代作者，这种授权比较容易，作者合同也好签。”

西装男搓搓手，谄媚笑着，“是啊，没名气的作者现在一般翻译社不愿意接，出版周期长，钱又少。一些翻译大拿也不情愿花这个精力。您看，要不交给我这边试试？”

孙老师坐起身，刚准备把就要吸到过滤嘴的烟头灭掉，西装男就双手捧着烟灰缸递过来。

“我回社里商量商量啊。”孙老师敷衍地打着哈哈，然后拿起酒杯，朝白归宁捧在手里的酒杯碰一下，眼里贼光闪过，“不过，小白有兴趣做这个笔译工作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当然，当然，这不您看，不然白大今天怎么会过来呢，对吧？”西装男立刻接过话头。

“我是来吃饭的。”白归宁迟钝几秒，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好，来喝酒。”孙老师和白归宁连续碰两下酒杯，也实在肉眼难以观察到杯中酒液是否减少。“今天咱不谈公事。”

叶深果然整晚都没走出下午躲进去的房间。

她整个人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双眼死死盯住电脑监控屏幕，放大卡座位置的那格画面。

两只手十指关节按的咔咔作响。两条英气十足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眉心中间显出个“川”字。

她看见不停有人和白归宁碰杯，就算没人和她碰杯，她自己也没闲着，自己和自己干杯。

那个猥琐秃顶老男人，挪着屁股坐到白归宁身边，时不时凑在她耳朵旁边说几句，手不安分的拍一下后背、肩膀，拍着还顺势往下滑几厘米。

那个穿西装的瘦子在旁边跟个太监一样，不停帮两人添酒。

叶深脸上表情有点冷，散发出一丝肃杀之气。她开始坐立不安，二郎腿放下去，又翘回来。想起身，又靠回去。

“你的小宝贝，好像喝多咯。”独自纠结的叶深完全没有注意林素子推门走进来，所以听到她的声音吓一跳。

林素子看见叶深黑着一张脸，后槽牙无声地磨着，双眼不带眨地盯住电脑屏幕，侧脸流畅的弧度，简直像一把要出鞘的弯刀。

“你真打算这里躲一晚？”

叶深没有看林素子，兀自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桌上长得像椰子壳的烟灰缸已经堆满大半缸烟蒂。

“抽多少烟啊你，房间里都呛人。”林素子走过来，拿起桌上的椰子壳，把烟蒂倒进一旁垃圾桶。然后把椰子壳放回叶深手边，“你就算把自己抽的要点着了也没用，怂货。”说完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跑出去，刚关上门，在门口听见重物砸在门上哐当，以及重物落地哐哐当的声音。

白归宁在一个人干掉半打啤酒之后，微微摇晃着站起身，抬腿一迈跨过旁边的几条粗细不一的大腿。从凑在一起没完没了自拍的女人们屁股下面、背后，摸索着扯出自己的大衣和包。

包随意往脖子上一挂，外套搭在手臂处。笑得无比欢快说道：“多谢招待，我先滚了。”说完站立不稳摇晃着对大家敬个礼。

西装男立刻站起身，拉住白归宁胳膊，“我送你回去吧。”

孙老师也站起来，笑得一脸慈祥，走过来拍拍西装男肩膀，“小许啊，你是主导怎么能离场呢，我也差不多走了，正好打个车，顺带送小白。”接着一只手伸过来，往白归宁肩膀上一搭，还极其猥琐地捏了两下。

西装男看看白归宁，看看孙老师。皮笑肉不笑地放开白归宁胳膊，“孙老师说的是，那就麻烦您送送小白了。”

白归宁身体轻巧的往旁边一偏，交叉着灵敏脚步，往右边转半圈。从老秃顶手掌里转出来，转出来的时候脚底没站稳，依着惯性直线滑出几步。

这滑出去的几步，不知道戳到白归宁什么奇怪笑点，她“咯咯”笑起来，边笑边朝孙老师摆手，“千万别，我酒喝多了会打人。”

“嗨，你这小身板打我两下还能怎么样，大半夜让你一个美女自己回家，可不是君子所为。”孙老师上前一步，伸出肥短手掌就要来搂白归宁。

白归宁看着伸过来的咸猪手，张嘴准备咬。

突然，一只温暖手掌搂住她后腰，把她往怀里一拉，“不好意思，我朋友喝多了，我送她回家。”

轻轻浅浅、低低沉沉的女中音，礼貌但带着不容商量的强势。

好熟悉的声音，仿佛来自青春深处里某块尘封已久的记忆。听在耳边，好似陌生又遥远。

白归宁鼻尖隐隐传来淡淡柠檬阳光味。酒精缘故闻得不是很真切，她抬起头来使劲吸吸鼻头。

然后，她看见那个把她搂在怀里的人。穿着长款深灰呢西装领大衣，里面一件宽松米色毛衣。剪到露出耳朵的短发，刘海随性散漫垂在眉梢眼角。鼻梁上架着副银边眼镜，也无法遮挡她那如画眉目。

好一个俊俏的“衣冠禽兽”。

白归宁双手顺势环上叶深脖子，双眼不大聚焦，一脸傻笑，嘴里吐着含混不清的酒气，“帅哥，你长得有点像我初恋。”

一瞬间，叶深如遭雷击，不偏不倚击中心脏位置，干涸心田被劈出一串火星。她低头望向仰头看她的白归宁，发现对方正对她眼神茫然的傻笑。确定是自己多心了，就丫喝成现在这副德行，估计男女都分不清楚。

叶深把几乎挂在她身上的白归宁拖出【寻否】，不再理会身后一帮脸上写满“什么情况？”的傻B。

林素子站在吧台后面，轻笑说声：“怂货。”

叶深几乎是半抗着白归宁，把她往车后座一塞，帮她系好安全带，从旁边抽出条毛毯盖在一直在“咯咯”傻笑的白归宁身上。

然后，关上车门，从车后绕到驾驶座，打开车门正准备坐进去时，看见“咯咯”傻笑从后座往副驾驶位置爬的白归宁。

叶深一手扶车门，一手扶额头，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钻进驾驶座。把已经爬到副驾驶座上的白归宁，往后轻轻一按，重新扣好安全带，盖上毛毯。

“你住哪里？”叶深发动车子，扭头看着白归宁。

“你心里呀。”白归宁还在“咯咯”傻笑，她醉眼朦胧地看着叶深，让人一度觉得她会把自己笑傻。

两个人在车里重复同样的对话，重复了将近20分钟。叶深摇摇头，再次深吸口气，跳下驾驶座，把副驾驶上的白归宁拉下来。

然后一群人目瞪口呆看叶深搂着白归宁，又回到【寻否】，从他们面前经过，转弯走进一间挂着“非请勿进”牌子的房间。

“不好意思，先生。这是我们老板的私人地方，外人不可以进去。”林素子站在西装男面前，双手交叠斯文的放在胸前，柔声说。

“哎，可是我朋友在里面呀。”

林素子笑得一脸温柔，看着西装男，“白归宁今天喝多了，就在这边休息，明天她醒了我让她给您回个电话。”

西装男看着紧闭的房门，抬手指指房门口，又指指林素子，有点气颓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