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周折,药材终于备齐。姜宜怕经他人之手出了差错,便亲自在小厨房里加工。外头天寒地冻,风雪交加,小厨房内却热如蒸笼。干柴本就不多,想着自己在这院里也待不了几日,索性将剩下的柴禾全用上了。
姜宜裹紧半旧的夹袄,将最后一把杜仲投入砂锅。栖云呼哧呼哧拉着风箱,火星子噼啪炸开,溅在她露出的一截皓腕上。
"娘娘当心!"小丫头急得扔了蒲扇就要扑过来。
姜宜却已将滚烫的锅盖掀起,蒸腾白雾里露出半张被汗浸透的脸:"盐色发白便成了——你去廊下透透气罢。"她说着往栖云手里塞了块桂皮,指尖在对方汗津津的掌心轻轻一按。
小时候吃食少,她很喜欢从一堆中药里挑出桂皮放进嘴里嚼!
栖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长舒一口气:“好热啊,我找把扇子去。”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姜宜拿起事先用温盐水浸泡过的杜仲、益智仁、知母、黄柏等药草,倒入砂锅中,与粗盐混合,反复炙炒。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淡淡的药香悄然弥漫开来,初闻不觉,待察觉时已是暗香盈袖。
待到药草微鼓起,迸裂并散发出香气时,姜宜将它们取出。恰巧,栖云也换了薄衫,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书籍回来了。
她一进门,便扬了扬手中的书页,笑嘻嘻道:“娘娘,我忘了咱们没有扇子,就用这草纸给您扇风吧!”
姜宜从她手中接过书,随手扯下两页,手指翻飞,很快便折出两把墨扇,递给栖云:“拿去扇风吧。”
栖云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神奇的魔法,惊叹道:“娘娘,您真厉害!什么都会!”
姜宜微微一笑,语气温和:“闲下来教你。”她拿起药碾子,将炙炒过的药草一点点磨成粉末,最后与粗盐混合,装入绢布袋中保存好。
装好后,姜宜掂了掂重量,足够老夫人用上半年。她转身对栖云道:“栖云,你去替我给孔嬷嬷送去,就说是我教你制的药,可医老夫人的顽疾。用时直接炒热敷在痛处,或是煮水泡脚,能调理气血。坚持下去,老夫人的病便能痊愈。”
栖云疑惑地眨了眨眼:“娘娘,您怎么不亲自去?老夫人若是知道您这样记挂她,必然欣慰。”
姜宜侧目,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心中暗想:心中记挂便好,何必人前邀功。她移开话题,语气轻松:“你快些去,趁着火没灭,我再丢几个地瓜进去,等你回来就能吃上热乎乎的烤地瓜了。”
栖云听到“地瓜”二字,眼神一亮,连连点头:“行!”日日吃干馒头冷稀饭,难得能吃上一口热的,她自然欢喜。
栖云提起药袋,快步出了门。姜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重新添了火,另起一个砂锅热盐。待盐热了,她打开一包草药,倒入锅中。这是她特意为栖云调的。栖云忙里忙外,时常扶着腰,姜宜悄悄探过她的脉,确定她是腰肌劳损。若再这样下去,栖云的身体迟早撑不住。
晚间,雪又下了起来。姜宜将火拢起,慢慢翻烤着地瓜。温暖的炉火明明灭灭,烘得人全身舒软。老夫人的居所清幽,离这里远了些,栖云送去也得花些时间。瞌睡虫上脑,姜宜长长打了个哈欠,像只慵懒的猫,抱膝倚在灶台前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院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栖云回来得挺快,姜宜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又折回来取。她特意出门相迎,掀开门帘,却见薄雪中一道高大颀长的影子缓缓投射过来。
离近了,姜宜才看清季宴的脸。他的睫毛根根分明,浓密而黑,落了几粒雪花,轻轻颤动,仿佛能带起一阵风。额前几缕碎发垂下,衬得他的脸庞冷白如玉,黑白极致的对比下,显得清冷袭人。
“王爷。”姜宜犹豫片刻,还是向他招手,将他叫过来,免得他去了堂屋扑个空。
门帘刚掀起又重重落下,卷进几片雪花,姜宜愣在原地。
"杵在风口当门神?"玄色大氅掠过案几时带翻两包黄芪。季宴径直用火钳戳开炭堆,钳住那个烤得焦香的地瓜时,扳指撞在铁器上铮然作响,索性取下来放在一边。
姜宜望着他袖口溅上的炉灰,指尖无意识绞紧帕子:“王爷,这个太脏了,吃不得。”
季宴略微蹙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我还没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这地瓜烤熟了就能吃,你是不是不舍得?”
一句话挑明真相,姜宜讪讪地笑了:“哪里,我是怕没烤熟,吃坏了肚子。再说,表妹那里有更好的吃食,王爷何必委屈自己,在妾这里吃这个?”
季宴听了一怔,幽深的目光若有所思地钉在姜宜脸上。姜宜是穿越来的,怕暴露身份,心虚不敢看他漆黑的眼睛,目光极力往上,看向他英挺的眉骨。季宴却抬手将她的脸掰正,恶趣味地将手上的焦灰抹在她脸上,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你这样贤惠,倒显得我薄情。”
檀香混着雪松气息扑面而来,姜宜被迫仰头,瞥见他领口微敞处泛着薄红——方才在雪地里疾行时,原是连大氅系带都未及整理。
"王爷……并不薄情……"尾音湮灭在骤然收紧的桎梏中。季宴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指骨硌得生疼,“你不必口是心非,我知道你对我心存怨怼。”
姜宜移开目光,身子微微颤抖:“不曾怨怼。”
与面上波澜不惊相反,季宴漆黑的瞳仁里凝结了两片雪花,久久不肯融化。他低声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敢看我?”
姜宜扯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王爷气势威严,妾不敢妄……”话未说完,指尖的痛楚袭来。季宴稍加用力,骨节分明的手指便夹得姜宜的手更疼。
季宴面色不动,语气中带着几分厌烦:“不说实话便罢了,还拿这种虚话搪塞我。”
这次姜宜学乖了,诚恳道:“妾下次不会这样说了……”
季宴终于放开她,继续去剥那个外边烤得黑黢黢、里面金黄的地瓜。喷香流黄的地瓜瓤露出来。
瞧见季宴的嘴角有些起皮,姜宜起身踮脚够药柜顶层的黄柏,想拿给季宴泡水喝,素色裙裾扫过灶台,沾了星点炉灰。季宴倚着灶台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替她取下药匣。
"王爷?"姜宜惊得后退,后腰抵住灼热的灶台。
季宴却已俯身捞起她散落的发簪。檀木簪头擦过耳垂时,姜宜闻到他袖口若有若无的冷莲香。"别慌,不会吃了你。"
他说得漫不经心,指尖却捻着发簪小心插回去。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工极精巧的嵌宝石盒子,递了过来。
“打开。”他淡淡道。
姜宜掀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条温润细腻的白玉手串。玉色温润,泛着荧光,珠子浑然天成,散发出被细心打磨后隐隐的灵气。手串由十八颗白玉组成,取谐音“久久”之意,收绳处各穿了红翡珠子,刻着鎏金的“宜”、“宴”二字,制作很是精巧。
姜宜偏过头,略有犹疑地看着他。
“怎么,不喜欢?”季宴眉眼松快,神情懒散地睨视过来。
姜宜摇了摇头,语气轻柔:“妾很欢喜,谢谢王爷。”
季宴淡淡道:“尘隐寺主持开过光的,很灵验。母亲叫我亲自与你戴上,嘱咐你时时戴着,不要取下。”说话间,他已将玉串推上姜宜的腕间。
白玉触手生温,姜宜垂眸,第一次逾越开口:“妾听闻尘隐寺的手串开光后,许的第一个愿望最灵验。”
季宴闷声道:“母亲应当是许过了。”
“许了什么?”姜宜好奇地问。
季宴低下头,在火堆里翻找熟了的地瓜,漫不经心道:“应该是佩戴之人平安喜乐,一生无虞之类的。”
姜宜眼含戏谑,轻声道:“这样吗?妾怎么听说尘隐寺的十八籽专管姻缘美满,不管旁的?”
季宴手上的动作一滞,秾长的眼睫垂下,烛火昏暗,掩住他诧异的神色。他抬眼后,再次强调:“你别误会,这手串不是我要送的。我也是奉了母亲的命,从不知道它有什么特别寓意。”
瞧见他窘迫,姜宜面色失望,内心却莞尔:“王爷不必解释,妾知道自己配不上王爷,从来不敢作妄想。”
季宴没接话,低头继续扒拉炉灰。小厨房有点漏风,灰烟飘过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的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好大的烟,受不了了。东西你仔细收好,别拂了母亲的意。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了。”
姜宜悉心替他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像寻常夫妻一般慢声细语叮嘱道:“路上小心些。若是去表妹那里,替妾身问个好。妾虽不常去,心中也时常惦念她。”若不是季宴身为当事人,定会觉得这话温馨至极。
外头一片雪色,两人的衣角翻飞摇曳。季宴背着手,薄锋般的唇边噙着冷笑,眉眼一派烦躁。他冷冷道:“你若有心惦念,就自己亲自去,别在我这里做戏。”
姜宜张了张口,眼角微微垂下,依旧是滴水不漏:“王爷教训的是,妾闲暇时一定去。”
“回屋里去吧,外头冷。”季宴不耐地挥手。姜宜顺势抬头送别,不防季宴回眸,一张带有怨气的俊脸就着簌簌的雪,毫无防备地撞进她的眸底。
季宴是顶好看的男子,剑眉入鬓,狭长的眼眸漆黑如墨。放在现代社会,他足以被好莱坞挑去做男主。家世、学识、武学,无一不出挑。可姜宜一想到古代婚姻的日常——十几岁生孩子,二十岁打理妾室,三十岁管教一堆庶子庶女,四十岁忍着丈夫在外头的姘头,年愈五十还要和夫君新纳的第十五房妾室扯头花、争宠爱,便觉得季宴面目可憎。
离去时,季宴大步迅疾,带起一阵风。姜宜低垂玉颈,退入屋内,长松了口气。人走后,新下的雪便覆上了他来时的痕迹。
好大一会儿,栖云终于回来了。她一路小跑进来,耷拉着眼,面色含愧:“娘娘,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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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