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谢家时,她起身笑脸相迎,叔叔伯伯喊得亲热。
实在不知道叫什么才好的,就问,先自我介绍说我是谁谁谁,我也不知道您该称呼您什么。
她是没有想到的是这话一出就跟打开聊天阀门似的。
“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样,嘴还怪甜的……”
“哟,周禾呀,都这么大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女大十八变呀,叫我什么?这说起来可就复杂了,你要是跟着周家叫呢得叫姨,如果你跟着谢清嘉叫,他叫我姑婆……”
“咱们年轻人称呼简单点,讲究那么复杂,做什么也难得记,你叫我哥哥,我叫你姐姐,各论各的……”
当然也有那种她预判失误叫错了。
“哟,你谢清嘉媳妇呀?那你可不能看我年纪大就叫我姨,按字辈谢清嘉是我表叔,我该叫你表婶才对……”又让她身边比周禾年纪大不少的一个中年男人叫人,“你应该叫婶奶奶。”
中年男人:“……”
周禾:“……”
这倒也不必如此尊老爱幼。
总之,从讨论称呼开始,周禾和人打开话夹子,一聊能聊半小时。
也算是聊得半熟,转身再遇到也能和她打个招呼。
迎人进门她也不闲着。
如果来人带了东西食材,亲自送到厨房,跟唱礼单一样大声地和厨房报内容。
周禾:“四萍姨带了一块猪肉过来,您家猪养得可真肥,得有诀窍吧?”
“哪里哪里,也就随便养养。”
周禾:“光润叔送了一桶鱼,这得有三十斤(实际上最多十来斤)吧……啊?都是您自己钓的?那可新鲜了,您这么会儿功夫就钓这么多?”
“可让你这娃子给说对了,别的你叔不敢说,可钓鱼这回事儿,我还是有两竿子的。你去问谢清嘉他爸,他是知道的,就算别人天天空军的地方,我一杆子下去也得起来两三条。”
周禾:“玲嫂子赞助一袋茶叶,嫂子,我小时候就觉得你特别心细,做事还是那么体面。其他一般人都是给肉啊菜啊的,哪里能想到还会差茶叶,本来还打算去买呢(其实周禾拉来的物资里早就有准备),这下好了,可真是及时雨。”
“还真别说你们买的那些茶叶呀,贵是贵。可喝起来还真比不上咱们这种上山自己摘的,一会儿就泡一点来尝尝,全都是嫩尖尖。”
周禾仔细聆听,作崇拜请教状。
过程中还端茶、送水、递瓜子。总之是情绪价值给够,让客人面子里子都有。尤其周禾是研究生的身份在那儿,效果简直翻倍。那么高学历的人都愿意来听他们的人生和生活经验,就算知道她只是出于礼貌,但周禾情态动作语调都特真诚,反正是让人倍感舒爽。
而且哪家治丧非正期时候送去加菜的东西,还能被唱礼,虽然是周禾做这种非正式的。人多混乱,主人家都不一定记得你有没有送东西,送的是什么东西。经常还有人因为这个扯皮闹矛盾。
这谢家给人的感觉就很不一样。
-谢家人做事,就是体面。
-谢家这位长孙媳妇,年纪不大,但是识货。
-谢家当年那18万花得也不亏。
有人走的时候,周禾这位自封得门童也会笑脸相送。哪怕别人已经知道,她还是会不厌其烦地添上一句:“晚上十点有夜宵,今晚是汤圆,您一定记得来。您不吃夜宵的话明天早饭八点开席,肉哨米粉。”
靠着这种方式周禾迅速和来来往往的宾客熟悉起来,她不过花了半天,就从一开始尴尬碍事的摆设吉祥物,挑起了招待客人这项工作重要的一角。
到后来,长辈们忙不过来的时候,甚至会扯着嗓子喊一句:“小禾,你长祥叔要走,你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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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免冷清,停灵治丧的晚上,客人们一般都会陪坐到很晚。
当然也不是干陪着,开两桌牌,很容易就能熬个通宵。
周禾给搓麻将的桌上满上茶水和烟,去找在堂屋灵前守着的谢清嘉。
灵前供着一盏长明灯,落葬以前,不管停灵几天,都是不能熄灭的。白天有负责收敛的阴阳先生照看,晚上先生们歇下了负责这活儿的都是孝子贤孙。
今晚是第一晚,一般由长房来守。谢清嘉作为长孙自然接下了这个活儿,公公婆婆毕竟年纪大了,熬不了这么久。
长明灯里燃的是煤油,用一节棉线点燃。
这灯被照看得很好,火光旺旺的。
谢清嘉坐在地上,拿一把小剪刀见剪燃爆的灯花。
周禾走到他身边去,也不讲究,席地而坐。
谢清嘉捉着她的胳膊拉住她:“别坐地上。”
他扯了他身下的一个东西递过来,周禾才晓得他坐的是一个稻草编制的圆形草垫。
他自己则随便找了个纸壳垫在屁股底下。
谢清嘉:“你该跟爸妈一起回家睡的。”
“我陪你一会儿。”周禾也没有直接反驳他,把泡好的茶递给他。
“那一会儿我让谢重湖送你下去。”
谢重湖是谢叔叔的儿子,谢清嘉的堂弟。
谢清嘉喝了口茶,抬起杯子看看,疑惑:“甜的?”
周禾:“我加了点糖,你今天饭都没怎么吃。”
何止是没好好吃饭,就连觉也没时间睡。
昨晚接到消息他连夜往家赶,回来帮忙操持着,白天也忙个不停,简直是连轴转。今晚又要守灵,明天也不一定有时间休息。像他这么个熬法,身体没两天就得垮。
这不,他不时就揉揉太阳穴。
周禾问:“头疼?”
“嗯,有一点儿,没事儿,估计是这香给熏的。”
周禾才不信他瞎说,拍拍自己的膝头:“我给你按按。”
谢清嘉将信将疑:“你还会这个?”
“试试不就知道了。”
谢清嘉仰躺在周禾的大腿上,周禾轻柔地按压着他的太阳穴、额头、头顶……
他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周禾:“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谢清嘉:“就感觉,像是你把我抱在怀里一样。这感觉……有点陌生。”
还当他要说什么。
周禾:“可不就是我在抱着你么,谢宝宝”
谢清嘉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周禾莫名其妙。
他定定地看她:“你叫我宝宝。”
“……”
这是什么奇怪的笑点?
周禾想吐槽他,可这是在灵前,人奶奶看着呢。她只是瞪了他一眼:“那谢宝宝觉得我手艺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有。”
“那谢宝宝你要乖,闭上眼睛,不要讲话,专心感受。”
“哦。”
他果真闭上眼。
谢清嘉发质很硬,周禾十指在他头皮按压,指腹拂过发茬,很是扎手。
谢家人的头发基因特别不错。
无论男女,全都又粗又黑,发量还多。男性长辈里个个也发际线特别浓密。
不像她,发丝软塌塌的,还发黄。
翻检着谢清嘉的头发,周禾在想,要是他们以后如果有了孩子,有他这么个头发基因强大的爸爸,头发肯定也很好。
按得久了,指节有些酸胀。
怀里得人呼吸已经变得缓慢绵长。
明明这么累了,还在硬撑。
喝了浓茶,隔壁还有打麻将得噪音,还不是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要不是她使了个小伎俩,也不知道还要撑到多久。
谢重湖站在堂屋外,看到他哥睡着便轻手轻脚走到周禾身边,用气声说:“我哥给我发消息让我送你回去。”
其实就算他正常说话,也不会吵醒累极了的谢清嘉。
周禾指指怀里,回他:“好不容易睡着让他先睡会儿,昨晚就没睡,你去睡吧。”
谢重湖提了个新的建议:“要不你俩都去睡,奶奶这里我守着,今天中午我补了觉的。”
他在本省念大学,也是凌晨赶回来的。
“你跟我这里推辞磨蹭,还不如抓紧时间补足精神。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大家都得打持久战。”周禾挥手让他赶紧走。
谢重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不过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抱了一张绒毯来。
周禾示意他先给谢清嘉盖上,另一头才半披在她肩头。
谢重湖看看手机:“现在是一点钟,我睡四个小时,五点钟来替你们。”
搭在周禾肩上的毯子与她的身体在谢清嘉的眼睛上方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阴影,刚好挡住不夜的亮光以及灵堂上的影影憧憧。
谢清嘉睡得更安稳了些,快速眼动逐渐平稳下来。
村镇上传统的葬礼是有些阴森的,无关与逝者的情感,而是这项仪式本生就会传导出一种诡异的氛围。
天花板上吊满飘动的白色经幡、黑色的巨大棺木、靠墙放着白天里刚赶制好的纸人纸马纸房子……
灵堂本来是有吊灯的,可是灯光基本被晃动的经幡遮挡住,影子落在地上像是什么活物在游走。
纸人纸马和棺木呈“L”形,长明灯就点在棺木尾部旁的一张半人高方凳上。
周禾抱着谢清嘉靠墙守着灯,一抬眼就能看到对面花花绿绿的纸制品,尤其是那些纸人……
她是有些怕的,可低头看到谢清嘉的睡颜,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在恐惧和安稳之间来回拉扯,寻找着微妙的平衡。
清冷的凌晨。
在灵堂里,周禾努力睁着眼。
守着奶奶,守着长明灯,守着谢清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