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月来,她一力操持了家中内外,换着花样地给他们兄弟俩做好吃的。此刻刚盛出一盘冬瓜粉丝煲,那边的炖汤也咕噜噜开了锅。
在雪地上临摹她教写的字的思康,忽然很开心地叫了一声:“哥哥!”
傅意怜擦了擦手,出门一看,荣山南竟是只披了件大氅,就走了出来。杜九仔细教过傅意怜治腰痛的按摩之道,这些日子,荣山南明显地精神好转。
傅意怜连忙过去,做他的另一根拐杖:“怎么起来了?饭马上就好。”
荣山南熟稔地走进灶房,在火灶前寻了个杌子来坐,傅意怜将他的拐杖靠在一旁放好,听他笑道:“看你忙来忙去,我哪里躺得住。这些日子,倒是长了不少肉。”
傅意怜揭开蒸屉,各式的花卷也熟了:“那不是应该的吗?你素日操持劳累惯了,也该歇几日。”
思康丢了树枝,闻着味儿就进来了,傅意怜拿了一个小熊花卷给他,见他咬了一口,烫得呼呼吹气,傅意怜抿了抿嘴,有点紧张地蹲下身,与他平视,没有说话,而是不甚熟练地打了一句手语:“好吃吗?你喜欢吗?”
她运用不纯熟,边想边比划,有的手势和位置也并不太到位,表达完这句以后,思康瞪着一双大眼睛,透过朦胧的热气看着她,无甚反应。
傅意怜有点失望,她夜夜拘着荣山南教她手语,大概还是没学好。
正打算还是说话时,思康忽然回了她一句:“好吃。”
傅意怜忽然整个人都焕彩起来,他听懂了!他们之后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交流,用思康更为熟悉的一种方式交流。
思康又补了一句,傅意怜瞧得真切,是与那日她去北屋加炭火时,一模一样的一句话,而这次,她读懂了:“姐姐的手真巧。”
傅意怜喜出望外,真恨不得亲一口他可爱的小脸蛋,起身又拿了一个小猪和小猫的豆沙包给他,继续打手势:“以后不要叫姐姐了,还是叫……”
嫂嫂两个字她不会表示,看了荣山南一眼。荣山南耐心地用手语跟观棋解释:“嫂嫂就是哥哥的妻子,你往后要称呼傅意怜姐姐为嫂嫂。”
思康挠挠头:为什么呀?
荣山南道:“因为她并不是你的亲姐姐,而是你的亲嫂嫂呀。”
也不知是反应不过来,还是不能理解,思康有些不乐意地拿着花卷出去了。
傅意怜喊道:“去哪儿啊思康,要吃饭了。”
荣山南道:“慢慢来吧,过些日子就适应了。”
院门被人轻叩了几声。
傅意怜过去开门,只见元莺一身天水蓝短打,腰间扎着一根皮鞭,身材高挑,眉目清冷,她实在美得不可方物。
傅意怜不自察地深吸一口气。前世她与元莺并无什么深交,为什么现在每次看见她,都像是如临大敌一般。他们兄妹俩,用不同的方式让她发怵。
寨里很少有人吃得起猪肉,牛羊肉倒是不缺。往常荣山南也和寨中好友常常猎来鹿肉、熊肉,傅意怜嫌血腥,从来没品尝过。
荣山南站在灶房门口,道:“元莺来了?一起吃午饭罢。”
少女脸色微微一赧:“这倒是没成想,正好赶上你们吃午饭,我就不进去了,校场有事,让我来知会二哥一声。”
荣山南穿得比平日厚,元莺留心地看了一眼。傅意怜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不由更加心虚。
好在,元莺也没多问什么。“二哥不急,我先回去,你吃过饭再来。”
校场虽近,荣山南却是一直到亥时将尽,才进得家门。
本以为家人都睡了,他开门时还特意放轻了手脚,推开院门一看,思康那屋已漆黑一片,可南屋的窗户里,还透出淡黄的烛光,窗纸上窈窕身影,支颐独坐。
骑马转过山弯处时,他便看到群山环绕中,那座更显矮小的独门小院,似乎笼罩着一层薄黄的光晕,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他从不知,有人等他回家的感觉,是这般好。
荣山南进屋,傅意怜已经坐着睡着了。他脱了一身寒气的大氅,又在暖炉上暖了冻得冰凉的双手,这才去碰傅意怜。
一有人靠近,傅意怜便醒了,见是荣山南,睡意朦胧地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回来啦。”
随即感觉身子一轻,荣山南一手拦腰,一手抄她膝弯,竟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荣山南胸腔微微震动:“困了就先睡,不必等我的。”
傅意怜伏在他胸前,满面绯红,也不作声,一着床便滚到里侧:“灶间有热水,一直煨着的。”
荣山南吹灭蜡烛,道:“好,快睡吧。”
月光极好,洒在院中积雪上,映照着满室流光。
荣山南快速洗漱一番,刚撩开帐幔躺下,傅意怜就又滚到了他怀里。
荣山南唇角不自觉上扬,也就势抱住她,轻轻在她吹弹可破的脸颊吻了吻。
傅意怜揉了揉眼角,清醒过来:“我明日便下山去了。”
放在她肩头的手一紧。“这里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她还穿着那件大得多的中衣。前襟不知何时蹭得开了些,露出一半香肩,胸前玉兔若隐若现。
傅意怜翻身坐起,拿出那瓶药膏,叮嘱道:“你自己也得好好抹药,若不然,听说以后月份大了,会撑出许多难看的细纹。”
傅意怜左手在他小腹打转,轻轻点在各处,极尽柔情。荣山南忍得辛苦,难耐地偏过头。
“怎么了?疼?”
荣山南哼了两声,摇摇头。
那只完全不同于男子的手,柔嫩纤细,在他腰间来回摩挲,上下游走,荣山南不似以往从容,略带慌乱地格开了她作乱的手。
傅意怜也觉得他今夜与平日不大一样,似乎呼吸都粗重了些,懵懂问道:“你怎么了?”
荣山南与她稍稍格开一点距离,道:“没事,我近日都未腰痛,今天就早些睡罢。”
傅意怜收回手,正要往他怀里一缩,大腿猛然碰上一物,火热滚烫,一霎时两个人都僵住了。
傅意怜这才明白,荣山南的异样所为何来,飞速滚到床里,与他保持距离,以致于速度太快,在床板上撞得‘咚’的一声。
沉寂的静默中,这声响动更加尴尬。
荣山南垂着眸子,慢慢起身。
傅意怜不知眼神该放在何处,是该看他,还是不要看他?慌乱中,只听男人暗哑的声音道:“我去看看思康那屋炭火足不足,你先睡吧。”
那声音低沉似一道风,无痕地化在她的沉默里。
傅意怜把自己紧裹在被子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说什么呢,说我并不是抗拒你的接近,只是反应不过来、还没准备好?可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从拜天地那日开始,就应该准备好的,如今这话说出来,只会更加伤人。
所以傅意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荣山南开门出去,半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来。她闭了闭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盯着屋檐上的冰凌子发呆。
天还未亮,荣山南便去了校场。而傅意怜也下了山,没有碰面。
*
傅淮安一见着她,啧了一声:“可真是个疯丫头,就这么跑上山好几日不着家。跟他有什么好多说的。都谈好了?”
傅意怜莫名其妙:“什么谈好了?”
“账啊。”
傅意怜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自己的赌债自己收拾,把人家赶了出去还好意思找人家收拾烂摊子。”
傅淮安没想到被堵回来,一时想不出妹妹怎么忽然转了性。
傅意怜也想起一事,停住脚步:“你前几日给荣山南送过信?”
这次换傅淮安一脸莫名其妙:“我有那闲工夫给他写信?我又不是他娘子。”
傅意怜瞪他一眼,傅淮安便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你知道的,他们那帮人都是带刀的,杀人如麻,我躲还躲不及呢,还上去送啊?”
傅意怜知道她哥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应该不会扯谎。“也是,你离阿南远点儿。对了,我那屋这两天要收拾,你替我寻几个匠人来,我要做几副新家具。”
“哎呦喂姑奶奶,你以为这是十年前呢,家里哪还有钱啊,凑合着用就行了,做什么新家具。”
傅意怜侧身对着他:“你要是不安排,就试试那帮带刀的,是不是杀人如麻。”
说罢,转身离去,一路快步回到自己屋中。如同山上一样,这里所有关于余鸿鉴的东西她也全部要销毁。她不许旁人插手,自己把屋子快翻过来了,也没找到自己那份婚书。
这里和山上都没有,她还能放在哪里呢。荣山南临终前那么看重这纸婚书,自己的那一半却找不到了,就好像悬着的魂魄有一半没有归位一样,傅意怜心里总是不踏实。
府里的人都不是心腹,傅意怜只能去找杏儿。
傅意怜还没进灶房的院子,远远就看见身形单薄的女子跪在冰天雪地里,管事的周嬷拿着马鞭站在她身后;“这罐小米是大少奶奶要的,那罐黑米是明天要给余少爷送去的。你就跪在这里,一粒一粒给我捡起来,一个时辰内捡不完,鞭子伺候。”
说着那马鞭就要抽下去,举起的胳膊忽然被一股力道阻住了。周嬷眼里冒火:“哪个不长眼的敢拦我?”
再定睛一看,脸色铁青:“二小姐,您怎么来了?”
傅意怜的声音比冰天雪地更让人心里凉透:“我竟不知,傅家什么时候有了可以随意鞭打下人这种规矩?”
周嬷陪笑道:“我们是从余府陪嫁过来的,我管事这么多年,下人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使了。”
傅意怜看了看那一地的小米和黑米:“杏儿,你先起来,是怎么回事?”
周嬷道:“二小姐您没看见,杏儿方才在角门处与一个陌生男子偷偷摸摸不知有什么私情交易。我捧着这两个罐子走过来,她没看见,就碰碎在地上了。”
丫鬟与府外的陌生男子隔着角门交谈,的确是有违家规。可一来,傅意怜深知杏儿不是那样的人,怕是另有隐情。二来,听起来分明是周嬷自己没拿稳,摔碎了罐子,却想将此事掩盖在更出格的事情下,好免去自己的不是。
“既然是你捧着罐子,你不往灶房里走,往角门那儿走干什么?据你所言,杏儿面朝角门,背对着你,为何不是你没看见她,而是她没看见你?她怎知身后突然出现一人?”
“这……”周嬷无言反驳,扭动的嘴角写满了不服气。
“就如你所说,你在这儿将小米和黑米一粒一粒分别捡起来,一个时辰内捡不完,鞭子伺候。”
周嬷抬头道:“二小姐,打狗还要看主人。您处置我一个下人不打紧,只怕大少奶奶会不乐意。”
傅意怜听笑了:“打狗也要看主人,那你罚杏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的主人是谁?”
杏儿有些受宠若惊地看了傅意怜一眼,听她继续道:“如今府外牌匾上虽说还有个‘傅’字,可城里城外谁人不知,是荣山南当家。就连我,也只算个二当家的。哥哥从来不管家,什么时候大少奶奶成了傅府的主子?”
见她来真的,周嬷跪了下去:“二小姐,奴才知错了。奴才老眼昏花,这雪地里,黑米还好说,小米实在是认不清楚。求二小姐饶恕奴才这一次,奴才再不敢了。”说着,身子抖着猛磕了三个头。
傅意怜叹口气,“东西撒了,扫起来便是了,为何这般刁难别人?你是算准了她一个时辰捡不完,早就想找由头给她鞭子受。”
周嬷连连磕头认错。
傅意怜站到杏儿身旁,对其余人说道:“你们听好了,杏儿从今天起,就是我的贴身丫鬟。粗活重活一律不用她做,除了我没人能使唤她。我让她出府不管是去校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谁要是不允,便只管来问我。可都听清楚了?”
院中站着的丫鬟仆人都被威慑住了,低头称是。
杏儿跟着傅意怜回到房中,傅意怜却没有软下脸色。“杏儿,你且说实话,角门外的那名男子是谁?”
“是……是哥哥来给我送东西。”
傅意怜坐下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你哥哥哪回来不是从正门进,用得着在角门偷偷摸摸?何况,今日校场有急事,你哥哥恐怕不得空来看你吧。”
杏儿也跪了下去,“小姐明察。我无意欺瞒小姐,只是,我若说出那人是谁,小姐千万别生气。”
“起来,没让你跪。你说吧。”
杏儿仍未起身,“是……方严。”
傅意怜大为震惊:“方严?方竹的哥哥?你与他们一直有来往?”
“是。他们也是是在没办法了,才来找我。之前很久不联系了。”
“他们住在哪儿?你带我去看看。”
杏儿有些为难:“小姐,之前方竹姐姐给您作贴身丫鬟时,为了自己,从你身边逃跑了。她现在过得很不好,也算是受到惩罚了,小姐您……”
“我有说要罚她吗?她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怎么说我都还算是她的主人。这些年我也找过她,不管为了什么离开我,我都想知道原因,可音信全无。谁能想到,竟在我自己眼皮子底下。”
转念一想,杏儿自己哪有能力接济他们,他们之前根本没有可能认识。这件事,恐怕另有蹊跷。
傅意怜扶起杏儿:“好杏儿,你带我去看看,好吗?”
杏儿记着之前二爷对她说的话,进了傅家,事事以小姐为先。何况二爷对她再怎么好,她也忘不了自己是个丫鬟,自然要答允小姐去看的。“只是,小姐,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二爷时常叮嘱,要小姐出门的时候,一定多带些人。”
傅意怜听了这话心里熨帖,笑着应了。
一路上,杏儿没少表忠心,若没有二爷收留他们兄妹,早就饿死街头了云云。这话有些刻意,傅意怜知道她存心找机会在她耳根念念荣山南的好。若在以往,只会让她越来越厌烦,所以才打发杏儿去灶房。如今只觉得听不够。
“杏儿,你再多说些二爷的事情吧,好多我都不知道。你多讲讲给我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