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东福寺内人来人往,香火氤氲,烟雾缭绕。
姜岁欢在穿过福堂时看到了菩萨面前摆着的签罐子,停下了脚步。
她今晨早起采了两个时辰的金桂露水,却在快要装满时被旁的人撞了一下背脊。她一下子脚步不稳,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
那整罐的晶莹露水,便也全然送归尘土了。
心道运势不佳,她便跪在蒲叶垫上摇起了签,随后对着手中那支刚从签罐里掉出来的下下签,望得出神。
“小师傅留步,这签文是为何意?可能转运?”姜岁欢忙拦下一个敲着铜磬路过的小沙弥,寻求破解之法。
小沙弥瞧着那签上红彤彤的“大凶”二字,皱了皱眉,随即开口“施主且跟我来。”
姜岁欢被引到另一座神龛前,待投了几枚元宝铜币后,照着小沙弥的意思又摇起了签罐。
然后看着掉下来的新签,只觉后背发凉发怵,“怎的又是下下签?”
“两签皆是如此…这…”小沙弥上下打量了姜岁欢两眼,眉头皱的更深了,将话说得直接,“卦象显示施主亲手斩断了一善缘,如不修补,那施主日后轻则运势走低,重则病痛缠身,不得善终。
女施主不妨想想最近遇到的人和事。
常言道,相鼠有齿,人而无止。施主切记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啊。”
姜岁欢听着沙弥的话愣了两秒,随即像是被戳中什么心事般涨红了脸,羞恼起来,“呸呸呸,瞎说什么呢!你这小沙弥,收了我这么多香火钱还来吓我。说罢,这是还要我供奉多少?”
见小沙弥只是摇头,不再说话,她一股脑儿地将钱袋子里的碎银都掏了出来,全扔进了香火碗里。
“全给你行了吧。”
“作孽呀,作孽。”
小沙弥看着那个扔完钱后逃也似的背影,摇了摇头。
姜岁欢快步迈下层层石阶,正欲坐上马车,却看到那脚夫握着跟断裂的车轴,丧气地坐在石子地上,“娘子,今日怕是送不了你回府了。”
姜岁欢登时便睁大了杏眸,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脑海里全是小沙弥刚刚的那句:轻则运势走低,重则病痛缠身,不得善终。
“当真是见了鬼了。”
姜岁欢联想到自己今日无端打翻的露水,莫名断裂的车轴,还有前日被刻意扣上的婚事,呼吸一下就变得急促起来。
待伸手摸了摸袖中藏着的佩玉带子后,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毅然朝东福寺后山脚下的荒河走去。
姜岁欢摸着河石,任初秋微凉的河水浸过圆头锦履,走了好一阵儿,终于又找到了那个被激流冲蹭到巨石边搁浅的身影。
“幸好还在。”姜岁欢吁了口气。
她今早在东福寺西山桂林采露水的时候,不经意往崖下一瞥,就看到河边貌似有个人瘫在地上。
她冲下去想要救人,却在摸到岸边时发现那人全身血渍,一动不动。天光未亮全,姜岁欢被满眼的血红色刺得想呕。生怕这人是被仇杀,牵连到自己,转身就跑。
跑的太急,还被脚边的烂树根绊了一跤。正要起身时,看到手边有串完好的佩玉带子,挣扎了几瞬,便昧入袖中。
姨娘看病要钱,自己跑路也需要银两,权当是这个冤死鬼赏给她这个可怜鬼的活命钱了。
可谁知,正是从她捡了这串玉牌开始,就没遇到过一件顺心事。
“冤家,真是前世欠你的。”
姜岁欢极为不舍得将昧来的玉牌串掏了出来,塞还到那人的衣襟里。
她打算给他在树边垒个石坟,将他埋了,也算是给自己结个善缘。
天光已然大亮,姜岁欢边伸手拖人,边将那人细细打量。
一身锦白的宽袖广神长袍,因着肩胛那处致命刀伤,鲜血将白袍完全浸染,皮开肉绽,伤可见骨,好不吓人。
乌黑的发丝因和河水的冲刷而粘连在那紧实的下颌线之上,与那高挺的鼻骨相互呼应。肤色瓷白,却未衬得他有一丝女相,反而愈显硬朗。
这么好的皮囊,可惜是个短命的。
姜岁欢将他挪至一棵荫茂的古树下,去旁边找了几块巨石,想压在他身上做个坟。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举起一块石头正想往他胸口压,却又想到了刚刚放回他胸口的那串玉,终是不舍得咂了咂嘴,又将石头放下。
“这么好的玉,跟了你这个死人着实无用。你瞧我都将你埋了,你就将这玉给了我罢,权当是你的丧葬费与我的辛苦钱了。”
言毕,她朝那人拜了三拜,又哆哆嗦嗦得伸手朝他胸口的衣襟探去。
摸到那串玉牌后正想抽手,细腕却被一力量锢住,随后猛地被人向前一拉,往那“尸首”处带去。
姜岁欢未有防备,顿时失力,整个人爬伏在那“尸首”之上。
“...水... ...渴...”
直到耳边飘来一虚弱男声,姜岁欢才猛地回过魂来。
她蓦地朝那人胸脯一推,借力起身。却不想正好压到对方伤口,引来“尸首”的一声闷哼。
“啊!!鬼啊!!!鬼老爷饶命!”
姜岁欢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只当自己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拔腿就跑。
跑了几步,才回过味来,光天化日又怎会有鬼?那人能动能说话,就只有一个可能——
人家根本没死啊!
她又折返回去,将手指伸到那人鼻下,再三确认到呼吸后,不免惊叹,“伤势这么重,又被河水冲了这么远,竟真还活着!”
天爷啊,若非她贪财,刚刚差点就拿石块砸死一个活人了。
姜岁欢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忧。
看着他衣料,能料到来此人必定出身不凡,一件外裳就是姨娘在国公府半年的月钱。自己若能救活了他,那金银珠宝必是缺不了。
可万一因救了他而惹上他背后的仇家,好处还没捞到,先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又该如何是好?
两相权衡之时,突然又想到了那小沙弥的话,只当天意是让她救的,便不再迟疑,驼起人就走。
共计栽倒七次,歇脚了八次,姜岁欢才踉踉跄跄地将人驼进了一个荒芜的破庙里,待将他甩到干草堆里后,终是累到呻/吟出声,“真重。”
姜岁欢手脚麻利地将荒废已久的木床修整了一下,才将人安置了上去。
随后出门,花了两个时辰来回,买了些针线白刃和布条伤药回来。
姜岁欢略通一些医术,为了不招致不明因素,她并未打算请郎中来治,以防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危险。
当然了,能省下请郎中的银两也是重中之重。毕竟她兜里实在是穷得叮当作响了。
再不能多掏出半分。
姜岁欢拿火烤了烤匕首,随后先用剪子剪开那伤口处的衣物。未曾处理过的伤口与那衣物被结痂的血渍粘连得紧,伤口因为长时间未经处理,已略有化脓,渗出了些许白浆。
她不由得“嘶”了口气,看着就疼。
一皱眉,一狠心,她直将那白刃插入那腐肉之中,将那翻开得烂肉连带破败不堪的衣料一并挖出。
随后用火烤了金针,对着那宽咧咧的伤口缝了起来。
许是下手太狠,床上的男人反应颇为剧烈,原本煞白的脸庞竟被痛到微红,额头上更是沁出了汗珠,最后竟然被疼痛感刺激到睁开了眼。
姜岁欢无端对上那双犀利的眸,瞬间僵住,随后有些心虚地颤了颤睫毛。
她不舍得多花些银钱给他敷麻沸散,想来他自然是疼痛难忍的。
好在对视不过一瞬,仿若刚刚只是回光返照,男人就坚持不住,翻了翻白目,再次昏死过去。
见人又疼晕了过去,姜岁欢舒了口气,手脚也愈发轻柔了几分。
待到最后,她将药粉细细倒在血红的伤口上,末了还朝那处微微吹气,以消愧疚。
清创与包扎全都结束后,看着那人安然昏睡过去的白皙惑人面庞,她只觉自己干成了一件大事。
*
等姜岁欢从荒庙徒步回到国公府时,早已日垂西山,她才惊觉此行在外面耽误了太久。
匆匆赶回芳菊院时,正巧和刚从里面出来的夏桃打了个照面。
姜岁欢只当她是得了薛鸣鸾的令来找自己取露水的,便恭敬地福了福身,解释了今日在东福寺采露水的经过与一系列的霉事,才导致她姗姗来迟又空手而归的。
谁知夏桃听后只是微微一笑,并未接话,只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表小姐放心,我们家小姐自是赏罚分明的,明日莫要忘了将露水呈于大小姐便是了。”
说完便走。
看样子今日这事儿便就这样轻轻揭过了,但姜岁欢总觉心中不安,只能继续加快脚步。
一进中庭,就看见石头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岁欢姐姐,你可回来了,再晚些就要吃不上这仙桃了。”
石头颇为殷勤得递上了个桃子。然后趁人不注意,又压低声响凑到她跟前,“除去给两个姨娘和其他姐姐们的,我还偷偷藏了多两个,等会儿就拿到你屋里。”
说完,又啃了一大口桃肉。
姜岁欢一下子就被逗乐了,嘴角止不住的上扬。这九岁孩童的天真心性还真是暖人。
她伸手接过桃子,掏出帕子擦了擦桃皮咬了一口,清甜的水分瞬间如甘泉般涌入嘴中,“小馋猫,这好东西哪儿来的?”
“夏桃姐姐送来的,刚刚给姨娘送草药的时候,还顺带拿了这些桃子给我们吃呢。对了,夏桃姐姐还去你屋里寻了你,见屋里没人,还找我问了你去向。”
“那你是怎么回的?可有替我多说些好话?”
... ...
姜岁欢边与石头逗趣,边朝自己屋里走去,却在推开房门的那瞬,愣住了神。
石头不明所以地朝屋内望去,在对上桌台上那物的一瞬,身子即刻瘫倒在地,惊叫连连。
只见那正对门的曲足木桌上赫然倒躺着一只狸奴,更确切地说,是一只逐渐僵死的狸奴。
身体僵直,那双招子瞪得大大地盯着来人,嘴角与那还未完全浑浊的琥珀瞳孔边挂着暗红血迹,那微张的兽唇仿若诉说着无尽冤屈。
姜岁欢终是克制不住地朝外奔去,扶着树干几欲作呕,却也只呕出一些酸水。
那只狸奴是姨娘养了多年的爱宠,如今却横死在她屋里,这是在往谁的耳边敲警钟,简直太过明显。
姜岁欢突然想到了夏桃出门之前,那耐人寻味的一笑。
呵,原来是在这处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