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宫重回太学之后,沈玉叶就一直睡不大好,接连几日皆噩梦不断,精神恹然。
司学布置的功课也懒得去做,书卷堆了大半桌,最后,还是松觉看不过眼,花了几个大夜,提笔替他写掉,结果一抬眼,沈玉叶又站在窗前望着院外的那棵青樟树发愣。
这几日,他瞒住松觉做了件事。
花钱打点完这方圆百里的所有金铺,让他们莫要收蔺琰想典卖的那支金簪。
也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松觉自是不知沈玉叶心中所念,想到今晨端王府那边派人传来的口信,踯躅半晌才搁下笔道,“唉,你也真是糊涂,怎么能瞒着我,瞒着王爷去联络那个梁王啊?也不怪王爷生气,这下好了,我们连除夕都不能回府了!王爷说要你留在太学之中闭门思过,还得我陪你一道,真是折腾!”
沈玉叶没有搭腔,并不在意这件事。
松觉还以为沈玉叶这是伤心透了,遂也放缓了语气道,“不过你也别太难过了,父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啊,等开年初一那天我们再回府,到时,你给王爷说上几句软话,说不定王爷的气就会消了呢,还有,那封信我已经处理掉了…”
“不回去。”
沈玉叶终于回头。
他也懒得再用手语了,直截了当地对松觉说道,“既然父王不想我回去,那我便不回了。”
“你可莫要赌气啊,王爷可是吃软不吃硬的。”
“我没有赌气。”
沈玉叶神情平平淡淡,“而是…”
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隔日一早,沈玉叶就听到松觉在院外叫嚷。
“你怎么又来了?这里不欢迎你!赶紧滚!”
“我为何来不得?你们这学宿也属太学的一部分,既然都在太学之中,我自然也可以来。”
“真是个泼皮无赖!”
松觉没好气地看着堂而皇之爬树跳进院中的蔺琰,愤愤不平地追在后面骂道,“这里是端王世子的住所,岂是你一个小小质子可以私闯的?”
“我闯便闯了!你若不服,就让你的主子过来撵我走就是!小哑巴!小哑巴!”
蔺琰撇下松觉,冲沈玉叶的卧房喊道,“你醒了吗?”
不稍片刻,卧房的门就被一双素手推开。
沈玉叶出现在这争执不休的二人面前。
蔺琰眼神一亮,提着一袋冬梅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紧了一紧。
“质子是我的朋友,让他进来。”
沈玉叶身形颀长,即便穿了厚厚的冬袄,也掩不住卓绝身姿。
他显然是刚睡醒,长发未束,随意披散落在肩头,瓷玉般的脸掩在乌发之下,愈显精致昳丽,只眼周却微有些发红,倒像是熬了几场大夜没睡好,整个人慵慵懒懒。
沈玉叶故意当着蔺琰的面儿朝松觉道,“日后质子想来,你无须多加阻拦。”
“可是…”
松觉下意识想要反驳。
沈玉叶却继续道,“若你又想将我的事告知父王,便请随意。左右不过是被父王逐出端王府,从此无家可归,你大可回去重新回去做你的王府奴才,我在外头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松觉哪里不知沈玉叶和沈兆兴父子二人现下关系不好,若他不再帮沈玉叶好好瞒着藏着,只怕是会更差。
沈玉叶说得对,他松觉本来就是端王的人,沈玉叶的死活他确实无须关心,可是最近几日,沈玉叶不睡不吃,身子眼看着消瘦了不少,又实在是不太忍心了。
就连现在沈玉叶不再听端王的话,成日张嘴说话,他也都由着去了。
松觉也搞不明白自己对沈玉叶的这种恻隐之心从何而来。
但总之,最后,他还是不甘不愿地放了蔺琰进来,还很识趣地去院门外守着了。
“质子来此,所为何事?”
院中覆了层刚下过的白雪,脚踏上去,松软绵长。
沈玉叶向前几步,双唇噙笑地看着蔺琰,轻声问他。
“没,没什么。”
蔺琰方才对着松觉的气势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
他踩在雪中,薄薄的靴底根本抵不住浸润进来的冷水,明明冻得很,可脸却又莫名地发起烫来。
蔺琰避着沈玉叶的视线支吾道,“那晚…就是冬节那晚,我听说东宫走水了,那个时候,我又看到你,你跟在太子身后…”
蔺琰回想起那晚他当着沈玉叶和德成的面被孟桓和孟宸欺辱的场景,又难堪地停顿了下来。
见沈玉叶并没有什么反应,才继续说道,“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
“我没事。”
沈玉叶听出了蔺琰的意思。
敢情这小质子是担心他也被那场火灾殃及,放心不下,才特意过来看他的。
但一连几日沈玉叶都闭门不出,连早课和晚课都不去上了,蔺琰的忧虑就越重,所以才忍不住闯了学宿,想要亲眼看一看沈玉叶。
人虽然有点儿憔悴,但确实看着还好。
蔺琰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想了想,又将手中提着的那袋冬梅给沈玉叶道,“这是我摘的梅果,一不小心多摘了点儿,喏,给你尝尝,这种冬梅我们北弘也有,用来泡水很好喝,还可去火生津,冬日干燥,饮一些很好的。”
“如果你嫌麻烦,也可以生吃,洗干净去了皮就是,跟上次我给你的那些冬梅是一样的。”
“谢谢你。”
沈玉叶伸手接过冬梅,正扫到蔺琰脚上那双破了底皮的旧靴底,在雪中浸湿了一大片。
“我也有东西要送给质子。”
“啊?”
蔺琰一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沈玉叶已走到门边,回首顾盼,眸光幽幽地冲蔺琰道,“质子,随我进来。”
“…好…”
虽不是第一次进沈玉叶学宿中的卧房,但蔺琰仍旧有些不自在,支着个胳膊呆站在一边。
沈玉叶笑笑,将冬梅放好,又从卧房的柜匣中取出一双新制的冬靴,对蔺琰解释道,“我见你每次都只穿同一双鞋,想着松觉正好做了双新靴,不如拿给你换换脚。松觉和你年纪相仿,你试试合不合脚?”
沈玉叶说罢,竟主动拉蔺琰坐到一侧的矮凳上,让他试鞋。
其实蔺琰自来大周之后,就没少受到苛待,平日里多是缺吃少穿的,就连冬靴坏了底儿都没得换,每日里穿个湿鞋甚是难受,沈玉叶此举当真是体贴极了,还以“换换脚”为名,替他保全了些尊严,让蔺琰颇为感动,他赶紧点点头,迫不及待地试穿新靴。
“唔,这靴子好暖和,就是小了点儿,我身量比松觉高,脚也要大些。”
“我让松觉拿去改改,你明日再过来拿。”
“那,那就多谢你了。”
蔺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待我有了钱,就将这靴钱还你。”
“说了是我赠你的。”
沈玉叶摇头道,“一点点心意,质子无须在意。”
“好。对了,眼看就快要岁末了,我见这太学里的学子们最近都在忙着收拾行李下山回家。”
蔺琰望向沈玉叶,“你呢,何时回府?”
“我不回去。”
“那是要进宫?”
蔺琰继续问。
“也不去。”
“我就留在这太学。”
“那正好,我也没地儿可去,到时…”
蔺琰见沈玉叶正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立即住了口,“左右今日我是来给你送冬梅的,现下也没旁的事了,我就先走了。”
“…有些话,我想提醒你。”
蔺琰犹豫半晌,还是对沈玉叶道,“上次,宫中的那个太子…”
“你最好防备着他些。虽说若不是他出面,孟桓和孟宸那两个惹事精不可能轻易放过我…但我总觉得这人并不简单,他也并非像表面那样来得温和良善,最重要的一点。”
蔺琰直勾勾地盯住沈玉叶,“他看你的眼神,并不清白。”
沈玉叶诧然。
蔺琰却已收回视线,面容漠然,“总之,我不喜欢他。”
“你好似谁都不喜欢。”
“那自然,我是北弘人,作甚要喜欢你们大周人,但也不是谁都…”
蔺琰又突地缄了口,转身欲走。
沈玉叶随他一道出门。
院外冷风冽冽,两人的脸浸在这风中,却又不约而同地都有点儿泛红。
“你之前不是常在念叨要卖掉金簪换马逃离大周么,你的那支…金簪可卖出去了?”
沈玉叶试探性地问蔺琰。
“不卖了!不卖了!那明明是支好簪,用料都是足金的!可山下的金铺报价却一个比一个离谱,真是不识货!与其这样,我还不如把那支簪子留着呢,总归会遇到识货之人的!”
“怎么,小哑巴?”
蔺琰大概也没想到沈玉叶会忽然问这个,有些奇怪地问,“难不成你想要那金簪?”
“不是。你说得对,既遇不到识货之人,不如先留在身边,总会有用处的。”
“嗯。”
蔺琰点头,又小声嘀咕道,“若不是我需要一笔钱回北弘,那金簪你若想要,我便送你了就是。”
沈玉叶没有听清蔺琰的话。
他驻足庭院之中,久久凝望蔺琰离去的背影,犹如白芒画卷上唯一一点墨。
蔺琰这个人不容小觑。
虽说蔺琰现在就只是个年岁不大的愣头少年,但同样也是未来动荡天下之中最后的赢家。
他想要赌一把。
如果说他赌庄雄逸会拉拢他一道谋反的策略失败了,那何不干脆趁此加大赌注,赌一把大的。
若这一世,他也必须要依附于谁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保全性命和端王府。
那么…
他为何不选择蔺琰?
蔺琰:好哎好哎选我了选我了
叶子:……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计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