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叶出逃太学院的这一晚,是他那倒霉长兄过身整三年祭日的前夜。
冬节尚未至,大雪就骤骤下了近七日不绝。
沈玉叶淋着雪,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单薄的黑影被晦到发毛的冷月拖得老长,坚冰被踩碎,便化作冷水,浸进皂靴,沈玉叶就这般蹚着水继续跑,近乎到双脚都麻木得失了知觉也不肯停。
口中喘出的白气越来越密,顺着风旋缓缓上升,直到将要模糊住他瞪得发红的双眸。
到了。
还来得及。
沈玉叶长吐出一口气,轻跺了跺酸麻发痛的脚,熟门熟路地穿过一条傍山小路,顺利行至无人把守的学院后门。
沈玉叶是算准了时间的。
今个儿为恭迎明日德成太子御驾,按理学院所有护卫都须集中前殿接受监司掌印李慎玄的训话,不过,李慎玄行事向来利落,训话时间并不会长,约摸只有半柱香功夫。
而沈玉叶就要抓紧这半柱香的功夫逃出太学。
沈玉叶越过门槛,果然不见昔日来往巡视的护卫,而一辆不起眼的灰布朱辇马车已在山道边候着了。
车夫是个瘦小精悍的老头,见沈玉叶到了,便大喇喇地冲他伸手要钱。
沈玉叶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元宝递去,又比划着问那马夫,路上可有被人看见。
“我办事,公子自须放心!”
车夫收了钱后似便懒得多言,敷衍得很,执起马鞭就要催沈玉叶上车。
沈玉叶提摆,刚跨了半只腿上去,就低下头瞥了眼被数只脚印碾踩过,盖了层厚灰和稀雪的车梁横杆,停了动作。
“怎么了?”
车夫回首,看向沈玉叶。
沈玉叶摇头,屏了气钻进车厢。
几乎是刚一落座,那马夫就朝空气中挥了一鞭子,激得烈马长啸一声,甩开四蹄,猛地朝前冲去。
沈玉叶被晃得险些摔倒,偏又不肯去碰那污脏污脏的扶手,只低头紧攥住裤腿,方好稍稍借力,稳一稳身形,可及至一处急转弯路段,便是再稳不住了,沈玉叶脚下踉跄,“嘭”地一声撞向了车壁。
倒是不痛,反而软软又热热的。
沈玉叶尚未细思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得后方耳侧传来一声极轻的痛哼。
马车里还有旁的人?!
沈玉叶吸了口凉气,飞快地抽身闪躲开,这才看到,一双黑瞳瞳的眼珠儿,正定定地盯住了他。
那眼珠实在是太黑了。
纵这车厢缝儿里透进来点儿零星的雪光,都好似被那双眼给吸干噬尽了似的,唯余下漆漆光泽,映照出对面诧然惊惶的沈玉叶。
极像一只隐在暗处的怪兽。
沈玉叶被那人的眼神看得一抖,刚动了动唇瓣,就见那“怪兽”竟动作极快地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压低嗓音道了句,“闭嘴!”
沈玉叶没有吭声。
他认出了这人的声音。
正是北弘国送来大周的质子,蔺琰,两个月前,刚被二皇子和三皇子当做乐子送来太学修习。
蔺琰的神情却比沈玉叶要更显紧张,覆在他唇上的手指盖都蜷得发紧,微微泛着白。
偏这人的动作又大,沈玉叶娇嫩的脸皮都快被这人的粗茧子手掌给压出了几道印痕。
沈玉叶没忍住推了推蔺琰。
蔺琰怕他想叫嚷引来车夫,便愈用力地去捂他,沈玉叶的脑袋抵在坚硬的车壁,随马车的颠簸上下摇动,拉扯间,身上繁复的袍袖亦垮了些下来,正搭在蔺琰手臂弯处。
缠缠绕绕的。
“劳烦公子安静些!”
许是听到了车厢内的动静,外头的车夫扯嗓喊道,“雪地打滑,这车啊,若是晃得太厉害就容易翻的!”
车夫最后没忍住啐了句,“今天这路怎恁得难走!”
“你是太学院的学子?”
蔺琰见沈玉叶果然停了动作,遂也松开手。
沈玉叶本就被颠得七荤八素,听到蔺琰的问话,就头疼眼花地弯了下头,算是回应。
他生得极是清丽,皮肤如瓷玉般透白明皙,显得那双唇便愈赤,偏刚刚又被撞到发晕,此时半启开樱色的薄唇,正虚虚朝外吐着气。
他方才晚间跑得正急,未束紧的长发早就散下几缕,披在肩背处,乌润乌润的眼瞳此刻也像是蓄了汪水,迎向蔺琰的目光,闪过了一丝示好之意,冲蔺琰眨了眨眼。
“是你啊?小哑巴?”
蔺琰认出了沈玉叶,但很显然,他并不吃沈玉叶这一套,甚至在沈玉叶的视线对过来时,飞快扭开了头,还不忘扯过那搭在他臂上的袍袖一角,挪到车厢的另一侧,同沈玉叶隔开距离。
“我警告你。”
蔺琰语气不善,“你可莫想坏我好事!待下了山路,我就劫了这马车!无论如何,这次,我定要逃出燕都!”
沈玉叶只好默默坐回去,重新抓住自己的衣裤,微侧过脸,悄悄打量起蔺琰。
蔺琰正趴在车窗边,朝外头张望。
雪光盈了一层,笼在蔺琰身上,沈玉叶这才看清蔺琰的面容,竟是被鲜血给污了满脸。
晦暗中,少年的五官模模糊糊,被照亮的面部轮廓却是骨相极好,俊美而朗逸,只那秀挺的鼻梁好像也有伤,正在以一种极小的幅度在微微翕动。
在哭。
沈玉叶可以肯定。
但方才蔺琰在说话时却并未露半点哭腔,动作也丝毫不见软弱,这小质子年岁不大,比自己甚至还要小上两岁,却已经练就了一副沉稳阴郁,不动声色的性子,怪不得前世能成为赫赫有名的北弘之主。
沈玉叶心念刚动,便又悄悄抬目望向蔺琰所在的方向。
“别看我!”
蔺琰依旧不待见沈玉叶,一见对方有所动作,就故作凶狠地吼他。
沈玉叶缩了回去,重又垂首,拉住衣摆的指节微紧了些。
其实,就在方才,他隐约听到外头的风声中好似夹杂了另外一波马蹄声。
心中隐隐生起了不好的预感。
像是要印证沈玉叶心中所想,念头刚落,马车就开始剧烈晃震起来,旋而,竟以一种脱缰之势,彻底失去了控制!
沈玉叶慌极。
前世,他就是在一辆脱了缰的马车之中,被人抓住四肢,扔下山崖活活摔死的,在彻底断气之前,他甚至能眼睁睁地看到那辆失控的马车仍在向他冲来,直至将他的尸骨一根一根碾至粉碎。
蔺琰先是一愣,随即暗叫了一声不好,扯开车帘打算跳车。
奈何山间积雪深重,盖住了沟壑的地形,马车又冲得极快,此时跳下,非死也会大残。
蔺琰犹豫了。
就在马车将要撞上前方山石之时,只见茫茫白雪之中,竟有一道黑影凌空闪来。
那黑影先是以剑鞘作阻,再用臂力硬生生拉拽住马车的断梁,被拖行十数米远后,终于,在马车撞上山石之前,止住了滑行。
须臾后,马车稳了。
与此同时,紧随其后的禁卫已将马车团团围住。
那黑影方才现身。
这人着了身金丝镶边的暗红蟒袍,头戴宫帽,面容姣好若女,外表略显阴柔,只眉宇间却好似积了一股化不开的戾气,倒看着并不女气,反有些阴鸷。
他先是古怪地看了眼被禁卫抓获押到跟前的蔺琰,才将目光重新移向满脸苍白的沈玉叶。
似有话要说。
可沈玉叶在看清李慎玄后,就已然冷下面色,连半点眼神都懒得给这阉人。
李慎玄只好作罢,悄捂了捂刚刚因拖拽马车太过用力而被拉伤了的右臂,又令禁卫们收起对向沈玉叶的刀,方才小心翼翼靠近沈玉叶,压着声道,“属下李慎玄,奉太子之令,接端王世子入东宫。”
“为亡兄做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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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做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