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联姻之事对于此刻的蒋府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八卦小事,相比于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刘夫人显然更关心儿子在漠北吃得如何、睡得如何等等,因而此事很快便被抛之脑后,又开始谈论起旁事来。
日头渐高,谈话间不知不觉已近午时用饭的时辰,一家人差不多聚齐,恰好一同用过昼食,后又各自回屋。
众人皆各自回到屋中小憩片刻,而世子蒋修明却是刚回到自己的院中不久,又同贴身随从出了门,拐了个弯去向蒋诗岚的韶光阁方向,随从手中还仔细地抱着个二层象牙雕花套盒,神态恭敬,似乎生怕手中之物行走间被磕了碰了。
隅中自漠北远道归来的车马停在蒋府门前之时,得到消息前来迎接他的却只有父母亲同几个姨娘,一点儿不见两个妹妹的身影,颇令他纳罕。
往常他出远门归来,岚妹可是比谁都勤快,年纪小些的时候,几月不见思念得紧,在家门口等着不行,一定是要到城门口相迎才舒坦。如今年岁渐长,人也稳重了些许,也是他不忍妹妹等待辛劳,便最多只允许她在街口相迎。
这回漠北一行路途遥远归期不定,故而并未提前写信告知家中,只在今日快进城时遣人提前回府递信儿,本以为一下马车便能见到那俏丽的小姑娘翘首以盼的模样,却不料连个人毛都没瞅见。
不单如此,就连那多年之前阴差阳错与他分离的亲妹妹都不曾见到人影,本来心中还怀着些许期望,以为是没认出人来,生怕错过,便眼珠缓缓巡过一圈,就连几个小丫头也是细细瞧过一遍,而当真无有那妹妹的身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不是嫌弃他此趟公差出走太久,一个二个的都不把他这兄长当盘菜了?
便微微阴沉个脸来询问母亲妹妹们都跑哪去了,哪知得知了此等荒唐事。
亲妹妹一归府就借了璟王的势将岚妹禁足,虽说岚妹在这事儿上犯了糊涂,但想来她也是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本心不坏,况且一家人怎能不互相扶持,禁足不说,还要打她板子,当真是不顾及姐妹情谊!
今日不在府中的理由更是荒谬,堂堂蒋国公千金,居然要去做那低贱商贾,招惹铜臭,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如此一来成何体统?
然他本要提点一番,却遭到母亲婉言阻止,也罢,本就是常年野在外头惯了,一时间不好掰过性子来,还应徐徐图之,再者他也不过只是兄长,父母亲尚平和待之,他也不好逾越过去,所以才有了方才兄妹客气相见的一幕。
既然已经相见过,瞧着棠妹如今过得滋润,也无甚可担心的,当下最紧要的还是抓紧去瞧瞧岚妹,禁足月余,日子定然不好过。
因此行难得,引得一众友人同僚们纷纷相托,盼他于漠北捎来些许精美物件,他去购置时,于集市之中相中一套颇具异域风情的头面,虽说出自漠北小国,但这套头面丝毫不显小气,观之华贵万千,整套买下来也确实花费不少银两。
虽说他走前曾听闻过京都中的风言风语,说什么蒋府与成王府的这门亲事即将不保,可在他看来,成王世子容彰与岚妹情比金坚,决计不会抛下岚妹令娶,事实上,几月过去,成王府也并未因亲事上门,也验证了他想得无错。
那这套头面便可添作岚妹的嫁妆,算他一份心意。
*
晚香苑。
疏棠进屋之后才敢把那不合尺寸的赤玉手镯“摘”下来,都不必用上摘字,只消她手腕微微垂下些角度,那玉当即滑溜溜脱手而出。
用绢帕将玉镯擦拭干净,仔细放回木盒中,疏棠拄着脸盯着看了许久,心里头忖度着要不要拿出去找找玉器店师傅给改改尺寸,但若要拿去改,还得偷偷找人,万万不可叫家中知晓,尤其是兄长院中之人,但这只玉镯来之不易,万一工匠手艺不好,给改坏了又当如何?
正冥思苦想着,风尘仆仆的小河又从外间进了屋。
单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来人是谁,疏棠头都未动一下:“皮猴今儿又跑哪去耍了?打晨起就没瞧见你人,这会儿还知晓回来?”
小河估计是从外面打了凉水洗过脸才进来,以衣袖拭面走到案前坐下,呼噜脸的同时口齿不清道:“唔哥喊唔......回汪府......红镯......哪来的?”
疏棠不信:“小江喊你?大早上的怎么喊的你?”
小河呼噜干净脸,长“叹”一声清爽道:“疏棠姐姐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和我哥是龙凤胎啊,今儿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被他喊醒了,可困死我了,哎你还没说呢,这红镯子是谁送的啊?”
疏棠:“真这么玄乎?哦这镯子是兄长送来的,兄长今日回府了。”
小河拿起赤玉手镯对着窗扇外的日头照了照,扁扁嘴道:“就送你一个镯子啊,水头一般嘛,别是他叫人给骗了......
“我刚从外边回来可是瞧见世子同一随从抱着个象牙盒子去韶光阁了呢,疏棠姐姐,那盒子还是双层的,雕着花呢,倍儿大气,除了这个镯子,世子可还送你别的宝贝了?”
说到象牙盒子,小河还伸出手比划了比划,双层高一尺余宽的套盒,形象至极。
疏棠被噎了一下:“......并无,仅此而已。”说罢将木盒盖子拿来“啪嗒”一声扣死,起身将其扔进平时装杂物用的匣子中,转头回来坐下,仿若无事发生一般,伸手抓了把南瓜子接着同小河讲话:
“昨日不是才去过王府,怎的今日又喊你过去?可是府中-出什么事了?”
小河一拍大-腿,连桌案也跟着震动,吓了正在嗑瓜子的疏棠一激灵,道:“对啊!疏棠姐姐,怎么办,殿下真的出事了!”
疏棠囫囵咽下口中瓜子仁:“出什么事了?”
小河攀住疏棠肩膀两侧,摇晃道:“我们殿下!要成亲了!”
疏棠闻言继续又抓了把瓜子开嗑,小河脑袋凑到疏棠面前,表情狰狞夸张,趴在她耳边道:“疏棠姐姐,你没听见吗?我说殿下要成亲了呀!殿、下、要、娶、王、妃、了!”
疏棠不以为然,抽空拿出一只手来指指耳朵:“我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不瞒你说,今日兄长回来时已向家中透露过,你们殿下可是要与漠北公主联姻?怎么样,我的消息也很灵通吧?”
小河大失所望:“啊疏棠姐姐你知道了啊......但是,我怎么觉得疏棠姐姐一点也不着急,疏棠姐姐是很想要殿下去联姻吗?”
疏棠古怪地朝小河看去一眼:“我着急什么?不说这是你们殿下的婚事与我何干,就论这是两国之间的事情,我说一句不想,你们殿下便能不娶了?”
小河点点头:“对啊,我觉得疏棠姐姐若是不想,殿下肯定就不娶了,要不你去给殿下说说呗?就说你不想?”
疏棠一脸莫名其妙:“为何会这般想,可休要折煞我了,我可不去,你找别人说去吧。”
小河着急:“找别人说当然不管用啊,就是得疏棠姐姐你去说嘛!”
疏棠捂住小河嘴巴:“行了行了,打住,你这么着急找我去说,难道你们殿下不想娶漠北公主?”
小河眉目纠结:“这个......殿下倒是没有明说,但凭我的感觉,殿下不会愿意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子的,就算是因为两国间的利益联姻,殿下心里也一定是不高兴的。
“再者说,还有二殿下在我们殿下上头呢,凭何单因漠北公主一句不愿,就要绕过二殿下去,把这桩婚事安到我们殿下身上,真是不公平......”
疏棠劝慰道:“这不是还没下旨定下来吗?怎么被你这么一说,弄得跟明日-你家殿下便要十里红妆迎娶漠北公主似的,再说了,你哪知道,你家殿下就一定不会喜欢那一面都没见过的漠北公主呢?说不准,俩人一见面,就擦出火花了,别在这瞎着急了,吃点瓜子嗑嗑就舒坦了。”
说来说去,二人也没讨论出个一二三来,最后还是靠着一盘南瓜子堵住了小河喋喋不休的嘴巴,终止了话题。
然而消停没有半个时辰,不速之客又上门来。
——是成王。
成王带着往日王府与蒋家婚事的媒人一同上门,宣称要“拨乱反正”,纠正往日阴差阳错的一桩婚事,使之走到正途上来。
因此事涉及到疏棠的终身大事,故而也被请到正厅谈事。
一进正厅,便见蒋国公刘夫人同蒋修明皆是嘴角紧抿,哪怕是极力在成王面前掩饰,也不免看出面色不虞。
蒋国公先行发话:“王爷,这,小女对于这桩婚事,可是从无有过半分对不起世子之处啊,好好的一桩婚事,怎就突然要换亲呢?这若是传扬出去,可叫小女如何在京都做人啊!”
成王道:“哎,贤弟,你这话说的便是有失偏颇,怎么搞得好像我们成王府理亏一样?不是王府针对诗岚,实在是本王也有本王的难处啊!
“皇室中人的姻亲关系,皆是要身家清正之人,诗岚虽自幼长在国公府,可毕竟这,这这这不是亲生,生父生母不知是何人,若要居世子正妃之位,难免有异,这个道理,贤弟不会不知吧?”
蒋国公又言:“可,王爷也说了,诗岚自幼长在国公府,生父生母是一面也未曾见过,诗岚对于我来说,就是亲闺女啊,怎就不能当得正妃之位?”
成王见说不通,给媒人甩过去一记眼风,媒人领会后,自袖口中掏出两张红纸,抚平展示于众人面前,道:
“王爷,国公爷,这是当年两家人定下婚约之前所合过的八字,八字显示女命为金命,男命为木命,论日柱则为天地鸳鸯合,实乃上等大吉的婚事,当年最终也是因这断论才定下婚约,可如今却知晓这雌鸳鸯一方为错,两家人不赶紧及时纠正过来,还要等什么呢?”
“这......”
当年蒋诗岚的确是凭借与容彰“天地鸳鸯合”的八字才得以与其定下婚事,如今成王以此为由要求换亲,并无其不合理之处,蒋国公一时不知如何回口,一面想着换回亲事实为正道,一面又不忍尚在禁足的女儿再度受挫。
往日里行事作风雷厉风行的蒋国公,今却被一桩儿女亲事难住,变得优柔寡断,迟疑不决。
媒人声落,正厅一片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