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山距离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跑马来回一个时辰的样子,若不是因为背靠着一座墓地,倒不至于鲜有人迹。
山腰上的几座茅草屋子是司九楠的住处,亦是这山里唯一的人家。只此时那茅屋前的院子里已经坐了个锦衣之人,看起来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呦!回来了?”听着声音,锦衣人从摆满的棋盘上抬起头来,“听司棋说你去京里了?哎,早知道如此,本宫不如直接回去找你。”
刚进院子的男子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只拣了石凳坐在来人对面才道:“司棋还说大皇子有了不得的事情要告诉我。”
“喔!对对对!是很了不得,就是不晓得九兄听了可有高见了。”
面前的人挑着眉,很是开怀的样子。楚见琛虽贵为皇子,却是很喜欢来他这里谈天说地,九兄二字向来唤得顺口。
“大皇子请说。”
楚见琛笑了笑:“前日里父皇突然私下里见了甘尚书,二人聊了许久。本宫思来想去也没有猜到,一个礼部尚书,凭何能叫父皇这般在意。”
“古来六部,无一不涉江山社稷,当不分贵贱轻重。”
“啊,也是。”楚见琛点点头,继续道,“所以呀,本宫就又仔细地想了想,这一想啊,还真是想到了什么。你说,太子殿下是不是到了该选妃的时候了?”
“既是选妃大礼,自是需得甘尚书费心操持。”
“九兄怕是久未出山,有些生疏。”楚见琛摆摆手,“若是要礼部做事,父皇直接在前殿见了便是,哪里需要关起门来说话?”
见对面的人没有回答,大皇子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对,礼部虽是没有吏部权势大,却到底六部之一,没有孰轻孰重。东宫要选妃,自是要考虑周全,如今京中待嫁的姑娘,当数甘家嫡女最是合适。”
石桌前的人影终于微微一顿,楚见琛乐得听他回话,只等了半晌,对面那人似是毫无所觉。
司九楠心中震动,却是无法言说。
他记得前世里,她面上的泪。盛夏酷暑,皆是比不上那一滴泪的清寒,她最后一次唤他夫君,他却无法再回头看她。
确实恨她的,但他更恨自己,便是她犯了再大的错,他也狠不下心来处置,只将她抱回府里,依着太医的话将她锢在屋中。
他想着,不见她,大概便就能忘记吧,从此两相安好。可终究是没有扛过她的固执。
丫头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心中咯噔一下,似是坠了冰坨般。再冲进去,竟只接得住她娇小瘦削的身子。
甘幼宁走了,走得这般决绝,像极了她每每对他背过的身影。怎么会呢,前一刻,她分明还在门后唤他,怎么会呢……
那一刻,他才惊觉,便是此前种种的疼,他都可受得。可单单这一桩,他觉得整个心都被捅了个窟窿,除了失声一遍一遍唤她,他能做的,竟是什么也没有。
甘幼宁,你欠我的那么多,你怎么可以走?
往事历历在目,司九楠不觉便攥了掌,搁在石桌上的青色衣袖随着山风垂落,归于沉寂。
“大皇子请回吧。”
等了这许久,竟是得了这句,楚见琛怕是听错了,侧耳问道:“九兄说什么?”
司九楠缓缓站起身来,对他行了一礼:“九楠知道大皇子想做什么,只是,九楠不愿。”
“不着急。”楚见琛也跟着站起来,抬手将他行礼的胳膊压了下去,“这样,过几天本宫送你一个礼物,到时候,九兄再拒绝不迟。”
言罢人便已经出了院子,倒不像是要等人回答的样子。
司九楠仍是立在桌前,并未动作,还是边上小厮过来唤他:“公子,可是不对?”
男人摇摇头,似是累极:“无妨。”
如果没有记错,甘府是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至于后边的事情……沉静的眼眸忽而一闪,执子的手指便是一顿。
“司棋!”
“在!”
“去拦住大皇子!”
“现在?”灶间的小厮直起身来,“公子,现在怕是追不上了。”
甘幼宁赶回甘府的时候,正见得甘幼辰立在府门口送人。那为首的正是如今的东宫太子楚见昀。
华服的男子有着柔美的轮廓,称得整个人似乎都温润如玉。便也是这种温柔,叫她错付一腔热情。
如今再见,已是隔世。手指忽而掐紧,才叫自己冷静下来。
“蕊儿,我们从侧门走。”说罢便就提了裙裾扭身,不想一回头就撞上了躬身的小厮。
“小姐大量,小的是替少爷传话的。少爷说了,小姐若是回来了,便就去书房见他。”
小厮笑得真心实意,脚步却是不让,跟她跟得甚紧,甘幼宁左右晃了两道躲不过,只得抬头:“我正是要去寻兄长,这就过去了。”
“少爷还说!”小厮仍是拦着,“甘府的侧门以后怕是开不得了,小姐等等从大门进去便是。”
“你……”这话不过便是告诉她,以后不得私自出去,甘幼宁手指点了点来人,终是又放下,“行,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小的看小姐进了书房就走,还请小姐海涵。”
因是甘幼辰身边最得力的人,与这位嫡小姐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自然晓得如何稳妥,小厮端得卑微,却丝毫不退。
若是从前,甘幼宁怕是已经要开骂,可现如今,她也只得苦笑一下,又回身瞧了瞧,那府门前的马车已然离开,这才拂了拂衣衫,走了过去。
甘府不仅有她爹甘长青这个礼部尚书,还有甘幼辰这位最年轻的吏部侍郎。这几日甘长青不在,府里一应事务便都是甘幼辰打理,甘幼宁走进铭墨轩的时候,刚刚送完客的年轻侍郎已经在案前书写。
“兄长。”甘幼宁唤了一声。
案前人笔未停,只与她努了努嘴:“坐。”
“兄长既是忙,不若先听妹妹说?”
“哦?”甘幼辰这才掀起眼皮,瞧着自家这个被宠坏没个规矩的妹妹,这几日听人说小姐突然转了性子,也不知真假,今日方得了空来,遂笑道,“那你说说。”
“兄长今日见了太子殿下,应是为了宁儿的婚事吧?”甘幼宁顿了顿,“宁儿觉得,不可。”
这倒是真的变了,可打小他便就看多了她的鬼主意,此番甘幼辰连笔都未滞:“说说为何不可。”
“兄长你是晓得的,太子殿下虽说与甘府多有往来,可宁儿从小便就与他示好,他又何尝真的理会过。”
这话说完,甘幼宁明显能够感受到甘幼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都变了,大有一种你原来是知道的戏谑,她权当不见,只继续道:“说起来也是宁儿的不是,前些年不懂事,实在胡闹。如今太子殿下突然来说亲,想来也必不是真的属意与我,不过是因着父兄的官职罢了。”
稍作停顿,甘幼宁认真道:“兄长,宁儿便是再傻,也不能嫁给一个不爱宁儿的人,即便他是太子殿下,也是不可。”
甘幼辰原是在写着书信,此时见下边的少女梗着脖子,似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一般,终是将笔搁下。
这段说辞,从自家妹子嘴里说出来,说不叫人诧异那是不可能的。甘幼辰看了她许久,确定她当真不是以退为进,这才从案前走出来。
“你一个闺阁女儿家,这些话本不该说。”
“宁儿省的,但是这实在是宁儿的真心话!”
“那好。”甘幼辰缓缓自她身边坐下,“你先告诉我,是谁告诉你,太子殿下是来提亲的?”
“啊?”这下轮到甘幼宁乱了,“不……不是吗?”
“我知你欢喜太子殿下,可我如何也没料到,你竟是已经到了这般地步。”甘幼辰端起边上的茶盏,“若非是今日你我二人,但凡第三人听闻,便是说你得了癔症也不冤枉。”
“我……”像是被突然塞了口,甘幼宁我了半天才道,“那他今日送了那么多礼箱过来作甚?!”
“自是有用,只这朝廷之事,怕是不好与你说项。”甘幼辰面不改色,却突然道,“倒是妹妹方才一番话,有趣得紧。”
“……”
“妹妹若是当真想开,我自是欣慰,想来父亲也会开怀。”甘幼辰笑了笑,“只怕是妹妹心口不一。”
“不会!”甘幼宁咬了咬嘴唇,“今日所言,全是宁儿的心里话。宁儿不想嫁给太子殿下,父兄往后也不必为难,宁儿省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直待少女出了书房许久,甘幼辰才皱了皱眉,起身继续刚刚的书信,只不过伸手铺了新的一张,重新开始。
甘幼宁边往自己院子走,边一路拿柳条甩着廊柱,懊恼得很。千算万算,竟是没想到,算错了时间,都怪她最近心思全在那人身上,连基本都判断都失了。
上一世太子提亲,并不是这个时候。
可司九楠与她第一次见面,她却不可能记错,到底是为什么,她对着那金水巷连等了几日,都不见他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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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