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骄阳似火的时候,甘幼宁却只觉得周身如若寒潭。床幔沉沉,厚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她挣扎着起身,却终是只能伏在床头,险些要一头扎下去,被丫头一把扶住。
“夫人!夫人还是躺下吧。”丫头是打小跟着她的蕊儿,此时看着面前瘦削的人,连话都带了呛音,“夫人这般又是何苦?”
甘幼宁被她稳着身形,却仍是坚持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自那人从宫里将她救出,她便就病下,纵使日日汤药供着也不见好转。
怎么会好转呢?心都已经死了。
外头有聒噪的蝉鸣,越发显得这屋子里沉寂可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挣开丫头的手,固执地往门边走去。
“夫人,太医说了,夫人的身子不好这时候出去晒的!”冷不防被甩开,蕊儿来不及多想,下意识赶紧又冲上去想抓住前边的女子,只还未及赶上,就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
昏暗的屋子陡然亮起,甘幼宁抬起手来,被明晃晃的阳光闪得一阵眩晕,身子一歪,却是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里。
那人逆光而立,低头看她,甘幼宁仰起头,却一时间瞧不清楚他是何表情。
“你来了。”她只来得及揪住他衣衫一角,便就被人扶好。
“扶夫人躺下。”这声音比那怀抱还要清冷几分,话音方落,人便已经要跨出屋子。
“夫君!”甘幼宁喊他,被蕊儿一把抱住,她只得对着他继续喊道,“夫君可是在怪我?”
背对着她的人影沉默,许久,久到她不觉落了泪,才听得那声音道:“不曾。”
“我也恨自己,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甘幼宁红着眼,分明这些日子这么想见他,分明知道他日日都在那门后只故意躲着不见,分明她想要跟他说很多,可真的见到了,她却只会重复着,“真的不是。”
“故人已去,多说无益。”那人终是没有转身,只声音稍微和缓,“你好好养病,不必多思。”
说完这句,他终究是走出去,随之而去的,还有片刻前将将漏进的日光,竟似是将这屋子里唯有的一点生气全数抽离。
甘幼宁忽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是突然滑落下去。
“夫人!夫人!”
“小姐?!小姐?!”
梦魇与现实突然的重合,无端叫人一怔,甘幼宁睁开惺忪睡眼,这才见得丫头正捧了冰镇的果子立在榻边瞧她。
见她醒了,蕊儿笑道:“这晌午的日头烈着呢,小姐可不能坐在窗口。”说着便就放下果盘上前将窗子关了半扇,正正好把洒在她肩头的光影都拦了下去。
甘幼宁缓缓抬起头,可不正是烈日当头呢。她仍是记得那仿若昨日的夏,最是寒冷不过。
真好,她回来了,又回到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
“小姐怎么不吃?”蕊儿替她打了扇,纳闷着。
甘幼宁点着那晶莹的果子,原本是很想吃的,只方才打了个盹,便就没了胃口,遂抬眸问道:“我刚似乎听见外头有些动静,可是有人来府?”
“是了,好像是太子殿下。”蕊儿点头,又看了看自家主子神色,“不过少爷着人来说,是有正事要谈,叫小姐莫要记挂。”
这话说得,甘幼宁不觉便就觑了她一眼,蕊儿心里虚得很,不敢再说,却听得那窗前人笑了:“什么莫要记挂,他甘幼辰的意思无非便是叫我不要出去纠缠罢了。”
“小姐……”
也罢,甘幼宁自知前世这个时候荒唐得很,不好辩驳,作为胞兄,甘幼辰这般担心也是正常。毕竟,她上一世,喜欢太子殿下,喜欢得太过明显了些。
明显到——轻易便就能叫人利用。
如今看来,其实甘家人一早便就提醒了她的,更是为她铺好了路,就是为了叫她平平顺顺,却不想,她终是走到了死路。
“哎!小姐要去哪里?!”蕊儿觉得自己一定是说错了话,不然小姐怎么突然就要出府呢!这大热天的,中暑了可怎么办。
甘幼宁自然晓得丫头在想什么,伸手弹了她额头:“出去喝点凉茶解暑啊!不然呢?你不怕本小姐继续留在府里纠缠太子殿下?”
“奴婢没有……”
“甘幼辰不是还叫你看住我么?不赶紧跟着在后边磨磨唧唧做什么?!”
甘幼宁一瞪眼,小丫头似是被扼了喉咙般,半晌才搂着帷帽匆匆追上来:“小姐误会了,奴婢没有看着小姐,奴婢……哎,小姐戴上帷帽啊,莫要晒伤了小姐!”
虽是热天,这京城第一的茶楼仍是坐了些人,好在这正午时分,来的人也都是聚在一楼聊些街头巷尾的事儿,甘幼宁一路往上,在二楼寻了个窗口坐了。
二楼皆是隔开的厢房,只每间垂了珠帘,被甘幼宁随手一掀,便就玎玲珰琅响了一通,好听得很,小二适时上来,笑嘻嘻问了茶水又下去,剩得主仆二人一站一立。
蕊儿这才发现,主子拣的厢房,窗口正对着下边的金水巷。
说起来,小姐这几日变了许多,也不曾像以往那般总也将老爷和少爷气得跳脚,更是不曾对她疾言厉色,突然便就沉静了许多,除了行事仍是有些散漫随意,却柔和了许多。
坊间皆传甘家嫡女被宠坏了,行事张扬,小姐一回在花会上听到,还将那嚼舌头的姑娘给打了,好不气派。可今日下边人说的,连她都听见了,小姐面上却不见动容。
甘幼宁盯着那巷口半晌,随手举了茶盏,这才发现里头并没有添茶。
“蕊儿?”
“是!”小丫头吓了一跳,赶紧去倒茶。
“想什么呢?”甘幼宁启唇吹了吹,抿了一口,搁下,“是我最近对你太好了?”
“不不不,不是!”蕊儿赶紧摆手,说完又觉得不大对,斟酌着再不敢回话。
“呵。”甘幼宁转过眼,继续瞧着那巷口,“怕什么,逗你的。”
蕊儿愣了愣,心道小姐是真的不一样了,若是从前,定是要骂一顿。
正想着,便听她主子轻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人人长了嘴巴,我若是个个都打回去,不是更坐实了嚣张跋扈之名。”
原来小姐听到了。蕊儿点点头:“小姐说得是。”
说不在意,是假的。但是甘幼宁自知那些出格的事情,皆是她做出来的,既是做了,便没得好否认。
“可是小姐,你打范家小姐的事儿,骂齐尚书家公子的事儿,都是有原因的。再者,都过去几月了,此番如何又被说起来。”
蕊儿说着又添了茶水,甘幼宁却是皱了眉头:“你说什么?”
小丫头一愣,她方才又说错了么?只问话的人似乎并没有真的要她重复,问完便就垂了眼,自言自语道:“是了,如何又突然被说起?”
纵使她再如何,有她那礼部尚书的爹爹在,有些事过去便就过去了,不会再掀到台面上说,除非……
“蕊儿,今日是少爷着人来跟你说的太子殿下来了?”
“是。”
“可有说太子殿下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少爷自是不可能告诉她一个小丫头这些事。
甘幼宁顿了顿,突然又站起来:“走,回府!”
只她不曾瞧见,自她下楼之后,一个青衫身影从巷口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似是算准了时间一般。
青衣男子自边上汤棚边牵了马出来正欲上去,就听得边上小摊上的人道:“听说今日太子殿下带了好些礼箱去的甘府,莫不是要去提亲的?”
有人应道:“提亲?看着是像。可怎么是甘府呢?他家那位嫡小姐……啧啧啧啧……”
“哎,谁说不是呢。不过啊,这甘家嫡女是娇纵,可她爹她兄长厉害啊,太子爷也不傻。”
“自是不傻,听说那甘家小姐长得可是美得狠呢,哈哈哈哈。”
“这话不假……”
几人说着便就暗笑起来,颇有些所见略同的意味。不想这说得正欢,寒光一闪,唬得第一个摊主差点哑了声。
“这刀不错。”青衫人缓缓转了转刀背,声音冷然,“多少钱?”
摊主虚虚抹了把汗,这才笑着道:“客官好眼光,这是北疆传来的腰刀,别看它小,锋利得很。客官方才若是不留神,可是会伤人的。”
“是吗?”青衫人又迎着光瞧了瞧。
“是是是,公子看着不像是京城人,恐怕不知道。这整个京城的街巷啊,便是我这一家的腰刀最是别致,许多官家小姐都买来防身呢!不知公子可有心上人?”
玩刀的手微微一顿,须臾便道:“没有。”
“没有倒是也无妨,这刀嘛,原本便就是男儿用的,要我说公子……”
话未说完,就见那男子径直上马而去,尘土不客气便扬了他一脸。
“唉!他娘的你这人!”
“老板,不用找了。”不想后边跟着个小厮,丢了一锭碎银下来,接着便也上马往城门去。
“什么人啊!”毕竟拿了银子,摊主矮了声,边丢进匣子里边嘟囔,“乡野村夫!”
番山山脚下,司九楠下了马,将那腰刀丢给身后的人:“大皇子来多久了?”
接了刀,身后的小厮应着:“此番应是有两个时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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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寒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