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植躲在窗户下面,听着屋里的谈话声与动静。等到他觉得李家兄弟放松警惕后,他便偷偷站起来,再次透过那个被他戳破的纸洞去偷窥屋里的一切。”
“然后呢?然后呢?他看见了什么?是不是跟他猜想的一样?”
盘腿坐在大通铺上的丁蝎着急地拍大腿,试图赶在我被两位大夫带走之前,得到故事的答案。
站在院中央桃花树下的卫曲桑穿着同众人一样的白衣。他将双手藏于宽袖中,表情淡漠地看着我被戴着白色帷帽的大夫带上二楼。
那间专门用来“矫正病人”的房间。
“哎呀、哎呀,院长辛苦了!我院有院长这种善良、爱心之士真是那群病人的福气!院长,您这段时间肉眼可见的瘦了呀。来,把给院长做的红烧鱼、荷花虾、烤鸭都端上来!”
摘了帷帽的萧大夫露出一张谄媚的脸,拍着手掌大声将藏在暗门后的厨子唤出。
站在一旁的宋大夫整理着药箱里的瓶瓶罐罐,一副假装很忙实际摸鱼的样子。
他偶尔附和萧大夫两声:“对极了!就是!没错!”
待所有饭菜都端上我面前的梨花木方桌时,长着八字胡的萧大夫弯腰夹鱼肉、除刺,喂到我嘴边。
“院长,那个卫大夫简直胆大包天啊,他竟然跑来跟我们告您的状!说您给病人讲一些会导致病人病情加重的故事!这简直一派胡言!”
一片纯瘦的鸭肉被尖头白玉筷夹住送入我口中,萧大夫在旁赔笑问道:“院长,您说要不要去了卫大夫的职务?”
“时间差不多了。”
“可是您还没吃多少呢,这……”
听到这话的宋大夫迅速背着药箱跑过来,挤走站在我旁边的萧大夫,开始用药瓶里的各色药粉给我伪装伤口。
被挤走的萧大夫瞪了宋大夫一眼,将怒火发作在李厨子身上。
“一定是这菜做得不合院长的胃口!李二牛,你是脑子掉粪坑里了是不是?院长的口味都记不住吗?”
无措的李厨子用围裙搓了搓手,站在暗门前试图解释。但萧大夫不给他这个机会。
“说说说,你还想说什么啊你?滚回去,丢人的玩意!”
被踹了一脚的李二牛委屈地端走饭菜,通过暗门离开了房间。
走时嘴里碎碎念:“都是一样的啊,跟以前做的没区别啊。”
画好淤青、淤紫的我再次被萧、宋两人架着,回到原先的那间房。
爱听故事的几人围了上来,关心我的同时询问故事的后续。
与众人融入不到一块的卫曲桑坐在靠窗的位置,无聊地将窗户推开看外头的风景。
他偶尔会因为我讲的情节投过来视线,但很快又默默移开。
“所以乔植其实也是喜欢男子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掉在地上的白馒头被周宝骐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继续啃着。
他如丁蝎他们一样,露出充满不解的表情。
“但是,如果他真的喜欢男子,为什么他要那么欺负李庆呢?”
“明天再讲。”
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下来,我躺进自己的位置盖上蓝底碎花的厚被子。
“你再讲两句,讲两句你再睡,我实在太想听了!”
一只用狗尾巴草编织成的蚂蚱被丁蝎塞了过来,那是他一直藏在衣服里怕被大夫收走的玩具。
与我同样钻进自己被窝的卫曲桑突然出声,不屑道:“那种故事有什么好听的?再不睡觉,过一会大夫们就来查房了。”
正在隔着被子推我胳膊央求的丁蝎气得咬牙,看了一眼卫曲桑后,选择无视他。
丁蝎在我旁边躺下,趴在我耳边小声说:“这样,你偷偷告诉我,那个乔植到底在想什么,我不告诉他们。我保证。”
被我屡次拒绝的丁蝎垂头丧气地爬回自己的位置,躺着抛蚂蚱玩。
眼见没了可解闷的,众人都老老实实钻进自己的被窝。
十个人整整齐齐地睡在烧炭的大通铺上。
夜半时分。躺在我身旁的阿寻忽然在拥挤的大通铺上,翻来覆去叫喊着。
“我喜欢女人,我喜欢女人,我再也不喜欢他了!”
将所有人都喊醒后,他又像梦游发作,不理众人,只顾下床往门外走。
披着外衣的丁蝎等人跟着他出了房间。我坐了起来,转头看向大通铺最边上的卫曲桑。
被吵醒的他再次躺了回去,背对着我。似是无法再睡着,在短时间内几次调整睡姿。
丁蝎率先回来,跺着脚骂这冷天太过分,快速爬上床。
见我醒着,他越过几床被褥,坐到我身旁絮絮叨叨说起他自己。
“我刚来的时候,我也像阿寻那样,每晚每晚睡不着,做噩梦。现在我是心里想着,等明年过了,我爹娘就会来接我了。心里有个盼头,就不那么难熬了。阿寻也会想明白的。”
开了话匣子,他似乎不想走了。将属于阿寻的补丁布被子披在身上,又开始讲起他之前在家里过得是怎样的好日子,爹娘是多喜爱他。
“他们除了不接受我喜欢男子,其他都挺好的。家里就我一个独生子,怎么说呢,我有点理解他们的想法。毕竟要我传宗接代嘛。”
似乎看出我不想听这些,丁蝎抱歉地笑笑,又爬回自己的位置睡觉去了。
屋外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紧接着是一道熟悉的男声。
“都干什么呢?不睡觉干什么呢?回去!滚回去睡觉!”
是萧大夫。他在外头训斥着跑出去的几人。
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众人先后回了屋子。
还处于半梦半醒的阿寻被百里琴扶着走进来。他在跨过门槛的时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待摸到血液后,尖叫着推开百里琴,又跑了出去。
无奈的百里琴没再管阿寻,回到了床上,跟众人一块努力入睡。
“抬走,抬走!晦气!”
屋外的萧大夫恼怒地骂着,似乎在叫人抬走跑出去的阿寻。
在彻底静下来的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外响耳。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悄声走出房间的卫曲桑,他貌似往右边的楼梯去了。
二楼是处理“病人”以及招待“病人”父母的地方,三楼是所有大夫居住的地方。
厨子、负责卫生的人员等,是住在院外不远的竹屋里。
他们每天要在大夫们起床前赶到院子,开始为院内所有人工作。
父母额外给过照顾费的“病人”可以吃到比大夫们稍差的食物。
没有给过照顾费的,每天早上就只能得到一碗稀粥、一个白馒头。
院子里的每天时间安排十分固定。
卯时起床,所有人待在院内大声重复:“我喜欢男子我有罪!我辜负爹娘的栽培,我不是人!男子与男子之恋天理不容!我应该在大夫们的修正下,重新做回一个正常人!”
辰时吃饭,在院内的灶房里领取自己的食物。
巳时吃药,到二楼领取大夫们发的不同药丸,再去灶房自己舀水服用。
未时聊天,众人在院内坐着板凳围成一个圈,分享各自的故事与来到这里的改变。
申时锻炼,大夫们会让“病人”们在院子里跑步跑半个时辰。
酉时吃饭,在院内灶房处领取各自晚餐。
戌时睡觉,所有“病人”回到一楼房间睡觉。
关于“治疗”,大夫们会随机选一天将“病人”抓进“矫正”房。
每个“病人”每个月要经历两次极痛苦的折磨。
如果被大夫们发现,“病人”病情加重或是不知悔改,便会将“病人”关起来五到十天。
直到“病人”服软。
“病人”的父母有的偶尔会来看望,有的则再也没出现过。
被强迫喜欢女子的“病人”,有的会不堪折磨,一头撞死在房里;有的行尸走肉的活着,期盼着父母再出现的那一天。
死去的“病人”会被大夫们掩埋,警告会有父母探望的“病人”。
一楼有五间同样的大通铺房间,每个房间固定十个“病人”。
哪个房间少了人,便会在几天后出现一个新的“病人”。
保持着永远的五十“病人”人数。
被驯化的病人会帮着大夫们管教试图逃跑的“病人”。
背叛曾经同伴的奖励是:一小碗猪肉。
一条条白白的水煮肉被倒入装有稀粥的土陶碗里,眼睛冒着野兽般饿光的男子笑着用手搅拌。
他抓起一条沾着稀粥的白肉,送进了张大的嘴。
二楼走廊上马上即将被抓进“矫正”房的男子,嘶吼着大骂他。
“不是说好要跟我一块走的吗?你这个小人!你出卖我!你等着我出来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弄死你!”
惨叫声与骂声统统影响不了吃肉的男子,他甚至端着碗走到院内,仰头赞起天空的美丽。
“天真蓝,真好看。”
从他身边路过的周宝骐没忍住怒气,踹了他一脚,骂他恶心。
不慎跌了碗的男子顿时吼叫着冲向周宝骐,与他扭打在一起。
“唉。”
蹲在檐下喝稀粥的丁蝎摇头叹气,并没有上去劝架的意思。
丁蝎突然扭头看向我,再次问起我所讲的故事后续。
“后来呢,后来到底怎么了?他们发生了什么?”
“乔植看见李庆总是感到愤怒,所以他变本加厉的去欺负李庆。而这份欺负带来的愧疚感,又只能依靠更多的欺负、愤怒来掩盖。如此循环。”
“太复杂了吧,太矛盾了吧?他不是喜欢李庆吗?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搞不懂故事人物心理的丁蝎站起身,让我等会再跟他讲故事。他要去灶房洗碗。
从身后房间走出来的卫曲桑瞥了一眼我的手,将背挺得比之前更直,目不斜视地走向灶房。
却没注意到旁边人刻意伸出的脚。
高傲的孔雀瞬间成了落败的公鸡。
绊倒卫曲桑的林轩跑过来跟我嘲笑爬起来的卫曲桑。
“他清高个什么劲他,他自己为什么不讨人喜欢,他不动脑子想想吗?真是活该!”
洗完碗的丁蝎很快跑来,将林轩挤开。
“我先来的,先说给我听!青山,你快讲讲,我想听一晚上了!走,外面冷,我们去屋里讲。”
周围的几人也像蜜蜂一样围了过来。我被人们拥簇着,站在人群中与狼狈的卫曲桑对视。
在所有人都不在意他的这一刻,他不再掩饰对我的恨意。
双眼中的怨毒堪比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