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方白巡不在乎什么。
他一时半会并不能直接回答。
在乎与不在乎本就是伪命题,关乎喜好憎恶的东西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比起以好恶出发,他多考虑利弊。
这么说的话,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他自认为都不该在乎。
比如给莉亚一个小熊,这不能带来任何好处,事实也给了他教训,让修恩有了发疯的出口。
那么这件事当初就不该做。
自己是不在乎莉亚的哭泣,和她昏迷的母亲的。
比如站出来,试图制止修恩的自毁行为,这件事更是毫无意义。
毁了自己即将成功的逃离,不亚于自投罗网的曝光在修恩的枪口下,在乎与不在乎的落脚点,究竟在谁身上。
他想要救的人既然不是莉亚与其母亲,还会是谁。
是本该按照上辈子的脚本一样,风光显赫过完任期后,回到主星继续加官进爵,以最年轻身份进入内阁的修恩。
是如果没有遇到自己,上辈子,这辈子,都该以最显赫的样本走下去,光明璀璨一生的修恩。
他不该调动这么大的阵仗只为了找到自己,不该在精神力不稳的情况下奔波,不该在大庭广众下失态,不该为自己的任期留在污点,更不该对自己态度暧昧。
“别用这种方式赌我的心软。”
说出这句话时,他其实并不能确定,修恩是否能分辨所指的对象究竟是谁。
……“我当然知道。”
修恩开枪后,冷眼看到那道没有反抗的身体倒在地面。
他歪头笑着,耳后一缕半长金发轻飘飘吹落在唇角,悬停于若隐若现的笑意上,鬼魅又华贵。
赌赢了的酣畅逾越感让人头晕目眩。
莉亚母女已经由副官接管,安抚群众表示一切不过是做戏。而修恩站定在原地等待方白巡被带回指挥舰,缓慢收起枪支,低声似轻叹,“你对无关紧要的人当然不在乎。”
“但我不是无关紧要,你欠我太多,不敢继续害我。”
仗着这一点,他赌赢了,成功以自己的前程赌方白巡会出现制止自己。
“这并不可悲,你会觉得我不成熟。但我会说,别嘴硬了,你在乎我。”
他抚摸过方白巡昏迷后苍白的脸,白手套之下,指尖还在不受控的痉挛,但自方白巡出现后,他暴乱的精神力奇异的平息了下来。
……
子弹穿破皮肤后,方白巡在视线彻底消失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被耍了。
这是麻醉剂。
若隐若现的舒缓气味将方白巡唤醒。
昏迷前的记忆瞬间回笼,无尽的心累让人泄气。
他甚至不用挣扎着睁开眼,就知道自己身处什么环境,身下的床带着修恩刻意释放出来的味道,尽管浅淡清冽,闻起来让人生不出反感。
紧随昏迷前的记忆传回的,是托在掌心的轻柔触感。
与自己清浅接触的另一个掌心干燥,微凉,克制不带**的捏着自己的指尖。
如果提前有人告诉方白巡,自己醒来后的第一眼看到的会是修恩温柔的在为自己修指甲……他惊悚的闭上眼,宁愿自己继续昏睡下去。
方白巡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时,第一时间再次躺平在床上,面无表情闭上双眼,大脑一片空白。
但那一瞬间的注视还是让修恩捕捉到。
“我问过了医疗团队,你为自己抽取精神力的做法愚蠢又鲁莽。”修恩的声音飘来。
他头也不抬,慢悠悠的吹了口气,继续用锋利能刺穿异兽的匕首,在方白巡指尖比划。
随手将发丝撩在耳后,自顾自的说:“但好在我身上还残留了你的精神力,干脆输送给你一切,现在稳定下来了吗?”
无人回答。
“嘶……”
指尖的刺痛强迫方白巡不再装死。
他试着抽回手,但没能成功,只好侧身半睁着眼,将自己颓丧的埋在枕头中,视线耷拉在自己的食指指尖上。
一道清晰的血痕。
“回答我。”罪魁祸首抹了一把匕首,仍然头也不抬,淡定的问。
方白巡觉得嗓音有些干涩,猜测自己睡了很久,顿了顿才问:“你问了什么?”
“我不介意你偶尔的装傻。”他很是大度。
在方白巡指尖上的血线汇聚成珠之后,俯下身含在口中,抬眸看了方白巡一眼。
目光冷淡,纤长的眼尾却上调,视线侵略一样掠过方白巡装傻的脸,浅色唇瓣染上了一抹血迹。
唇色一下子饱满了起来,色气的做出吮吸的姿态,仍然目光直勾勾盯着方白巡,似乎在暗示什么。
随即卷走血珠。
指尖上神经末梢所感受到的细微触觉一路火花带闪电的传入血管,触感温软滚烫。
他心中一颤。
方白巡眼皮不受控的抖了一抖,看到修恩神情专注的吐出指尖时,喉结无声滚动,身上无端的发热,指尖湿漉漉,站了修恩的涎水,他可以无比情绪的回忆起舌面擦过皮肤的湿滑触感。
看到修恩慢条斯理的包扎自己刺出的血线,又耐心的问了一遍:“告诉我,精神力稳定下来了吗。”
说话间,已经将方白巡的指尖缠上绷带,又轻缓的拾起中指,继续打磨指甲,但寒光闪烁的匕首怎么看都像是威胁。
起码方白巡确信自己的食指,是修恩的警告。
为了保住中指,他坦然道:“没有恢复完全,我能感觉到你的精神力在我体内不太老实,像是在求欢,你最近易感期?”
岂止是不老实。
修恩的精神力在他体内肆无忌惮的游走,轻佻的勾着自己的精神力,欲求不满一样时刻缠在自己的精神力之间贴贴蹭蹭。
像是有了主人的情绪。但方白巡很快否了这个念头,修恩怎么会让自己的精神力这么“不知廉耻”。
“呵。”修恩不置可否的哼笑一声,“你觉得是那就是。”
话题越来越诡异了。
方白巡看不出修恩的情绪,懒得探究,提醒修恩:“指甲打磨的太短会不方便,我接触重物的时候会疼。”
修恩用匕首削去了他本就修建得到的指尖,现在已经露出甲床,稍稍被外力接触都会有微弱的刺痛传来。
“短吗?我觉得刚刚好。”修恩语气愉悦,“你以后没有机会接触重物。如果不是心疼你,我其实可以考虑打断你的腿。”
他岁月静好的坐在床边,说着阴恻恻的话。
室内的模拟自然光柔和扑了一层,在修恩身上镀下金光,美丽,恬淡,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温顺,但无端有摄骨的寒意丝丝飘来。
现在方白巡的确看出不对劲了。
透过平和面纱,看到了偏执盯着自己的一双眼。
方白巡再次无声吞咽一次,老老实实任由修恩让自己的指尖全部露出甲床,他满意的托着方白巡的掌心欣赏接过,带着白手套的指腹摩梭着方白巡手背上微微隆起的青筋。
一下一下,若有所思,垂下眼帘落在方白巡的手背上打量,有无形的毒蛇在他的手背游走。
方白巡忽然开口,“挑断肌腱可以修复,但会很不方便,如果你不嫌麻烦照顾我,那么我不介意。”
彻底放弃挣扎的配合修恩发泄怒火。
他甚至希望修恩再激烈一点。
现在的修恩看起来,有点憋疯了的意味,方白巡宁愿修恩直白的表达不满,而不是用现在这种诡异中带着暧昧的态度。
修恩赞同的点点头,居然在认真考虑,“再考虑吧,等你的精神力恢复了后,为了防止你逃跑。我的确该做点什么。”
说完微笑着问方白巡:“我说的没错吧。”
方白巡简直毛骨悚然。
他按着床单试图起身,但忘了指尖被修恩迫害过,顿时一阵钻心的疼,正疼得皱起眉心时更惊悚的发现,修恩居然弯起唇角笑出声,“需要我帮忙吗?”
“……不,了吧。”挺瘆人的。
然后看到修恩笑容不变,脸色却阴沉了起来,意味不明的扫了一眼他受过伤的食指,“确定吗。”
方白巡顺滑的伸出手,搭在修恩手上,“多谢长官。”
他心满意足,对自己的杰作越看越满意,闻言甚至眉眼含笑的问:“怎么不叫宝宝了?”
顺手搀扶着方白巡的腰,掌心也只是握着他的手腕而避免触碰到指尖,动作的确是体贴的,没有方白巡想象中的为难。
于是方白巡隐晦的扫了眼他的脸色,配合道:“宝宝辛苦了。”
下床后才发现,床尾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排小熊,等长蝴蝶结,末尾规规整整打了结,一排整整齐齐摆在床尾,温馨且柔软。
“喜欢吗?”修恩留意到他的视线,唇角弧度更大,惊人的明媚,“抱歉毁了你送给孩子的,我看到会有些不开心,本以为你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举动。”
的确多余。
方白巡收回视线,继续顺着修恩的话头:“嗯,以后不会了。这次辛苦宝宝来找我,嘶……”
他倒吸一口冷气,修恩捏着他的指尖温声提醒:“太假了。”
而后放下手,落座后无处安放的长腿只好交叠,白手套紧贴皮肤,十指交叉落在身前,侧目看向墙上的那排照片。
微笑着回忆道:“按照惯例,你每次逃跑我都要留下些纪念,上次实在太生气以至于忘记了,今天一起补上吧。”
方白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发现是自己第一次醒来,被修恩从垃圾星捡走后,当初困惑过的那些照片。
墙上分明都是修恩的奖章与荣誉,但却突兀的夹杂许多没有任何信息的照片,大多是星云,少数是具体的景象,有星球地表,有破败飞行器,以及无数看起来……很适合隐姓埋名的地点。
“这些都是你每次被找到时的地址。”修恩解释着。
他抬了抬下巴,“相框翻过来,是你被抓到后留下的纪念,我很喜欢这样的仪式感。”
一个个相框被方白巡翻过查看。
的确是自己的字迹。
有些是随口一句吐槽,例如“飞行器太烂,被追上了;”
“藏匿点的叛徒把我卖了;”
“修恩长官狗鼻子;”
“又是谁泄露了我的行踪!”
“……”
更多的,不过是随意一个涂鸦,画修恩身上的徽章,画一个生气凛然的金色大猫,画自己在逃亡途中见过的植被,晶石……
每一张的右下角,都被修恩郑重的记录了时间地点,触目惊心。
“你手中的,是第二十一次,”修恩在后面看着,见他打量每一张相框,再次回忆:“星元7600年,新世纪之年,我原本打算带你去主星看星云庆典,但你跑了,很可惜。”
语气中却没有多少可惜的意味,但很快方白巡明白了他并不遗憾的原因。
修恩身体前倾了些,微笑持续扩大:“那次你跑了两个月,虽然的确很久,但我其实没那么生气,我生气的是你在外面受伤了。”
他神色骤冷,似乎再次看到自己找到方白巡时对方的一身伤,连带着严厉的警告方白巡:
“所以我自作主张联系了你的旧部,首领似乎叫……格林洛泽,我告诉他们那是我做的,以后如果再帮你逃跑,下场只会更严重。”
“所以……”方白巡懂了。
“是的,”修恩点头认可,“所以他们才会主动将你送回来。”
不止有相框。
方白巡的视线扫过房间,看到那些和冷静房间不相衬的摆件时,也能一一在照片中找到对应物。
“这些同样是纪念品,不过不重要。”
修恩淡淡收起笑意,示意方白巡看向自己准备好的两幅新相框,“为今天和上次一起留个纪念吧,这是我找到你的五年间,你第四十三次逃跑未遂。”
“写点有意义的。”他意有所指,“这两次对你来说应该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