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川跟着警员来到了会面室。
几平方米的小隔间被冰冷反光的玻璃隔开,左右两边是细密的铁丝网,暗沉的配色宣示着某种沉肃压抑的氛围。
像个无情囚笼,情绪的猛兽被强行禁锢,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一墙之隔,游川盯着那张空荡荡的椅子看了很久,某刻心中似乎闪过各种情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墙壁上,挂钟指针一点点走动着。当最短的那根指向正上方时,“咔哒”一声,门开了。
看守所统一的灰扑扑的制服,穿在身上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看。
起码对于纪珩来说是这样的。
这段时间被限制自由的生活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特别的痕迹,他仍旧锋芒毕露,仪态优雅,衣服上找不到一丝褶皱,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门关上的前一秒,白大褂的衣角在门口闪过。
游川很轻地皱了下眉。
纪珩拉开椅子缓缓坐下来,平静的神色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这样的对峙,让游川有种恍惚的熟悉感。似乎,在某个相似的时刻,相似的地点,他们也这样相对无言地沉默过。
下一秒,纪珩对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你终于来了。”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
游川有些意外,对方早就从小杨那里得知了自己今天的行踪,按照纪珩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性格,他本以为对方会冲他发脾气。最起码……不该这么心平气和。
他看向纪珩,神色中多了一丝探究。
本以为纪珩只是控制住了脾气,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游川察觉到了不对劲。
纪珩抬眸看他,语气里莫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你是来接我出院的吗?”
游川愣住了,良久才回问他:“你……说什么?”
纪珩被他的目光惊了一下,随即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讷讷地低下头,无意识地掐自己的掌心,小声道:“原来不是啊……”
随即他很快又抬起头:“可是我讨厌这个地方,游川……这里没有你,我讨厌这个地方,你带我走好不好?带我回家,我不要留在这里!”
他说话语序混乱,颠三倒四,能听出来很着急。
游川本来有许多问题想问纪珩,关于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传闻,关于舒亦澄,关于纪珩的父母。
可是现在,他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纪珩,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沉默许久,游川终于开口问道。
纪珩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死死咬着下唇:“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会改的!都会改好的!”
是他做错了事情,才会被关在这里……因为他伤害了别人,所以游川不想见他。他已经知道错了,他想改正自己的错误,他再也不会做坏事了。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游川才会消气,游川才能原谅他,只有这样……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无法正常交流。游川只好换了个问法。
“还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纪珩想起什么,忽然顿住了,他愣愣地看着游川,然后一滴眼泪就那么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没有任何征兆的。
他的声音也仿佛失去了灵魂。
“你说……我们结束了。”
——“也希望你能记得,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这是上辈子,游川对纪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他真的……记起来了!
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棍子,游川猛地站起身,过于突兀的动作将椅子带倒在地,摔出一声巨响。
纪珩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他。
游川感觉自己心跳快得不正常,他平息了一下呼吸,想要组织语言,却发现竟不知改如何问起。
纪珩也重生了?或者说,他记起了前世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是什么时候记起来的,又知道了多少?
他后退一步的动作极大地刺激到了纪珩的神经,他立刻红了眼,攥紧拳头狠狠砸了上去:“你是不是想走?不行!不行!你不准再离开我!”
情绪转变极大,和几秒钟之前判若两人。
游川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这个认知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他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可纪珩现在的状态让他没法冷静,两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混乱的状态。
纪珩满脑子都是自己被人强行按在地上,看着游川毫不留恋转身就走的场景。他不知道为什么游川又回来了,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再让他离开。
可这小小空间里发出的声音很快惊动了门外的警员和医师,他们打开门,见到纪珩异样的状态心中一惊,立马上前将他按住。
“纪先生,冷静一点!”
“不……放开我!滚开!”
纪珩被按在台面上,挣扎得很厉害,他完全不在意会不会弄伤自己,拼了命地想要挣脱,通红的眼睛时刻盯死游川。
墙里墙外,压抑的暗室,禁锢在身上的无数双手,还有玻璃那一头的,冷眼旁观的身影。
仿佛昨日景象重现,恐慌如潮水般蔓延,几乎夺走了他的呼吸。
再不拦住游川,他就要走了啊……
这样的认知让他近乎崩溃,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股蛮劲,差点将按住他的几个警员掀翻在地。
他用力从重重钳制中抽出手,艰难伸向游川的方向。再有一点……再前进一点点……就能抓住他了。
指尖蓦然触碰到一片冰冷。
他和游川之间最后的一小段距离,被冷硬的玻璃隔开了。
任凭他拼了命地往前,也碰不到对方。
身边的人还在用力地禁锢住纪珩,想要往他手臂上注射镇定剂,他绷紧的肌肉却不知怎么放松了下来,带着颓然的感觉。
他执拗地盯着游川,手掌徒劳地按在玻璃上,生怕对方会如同记忆中一般转身离去。
下一秒,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游川俯下身,视线与被压在台面上的他保持齐平,然后伸出手,隔着玻璃与他掌心相贴。
“别怕。”他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几乎要落泪,他说:“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纪珩忽然停止了挣扎的动作,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滴到地上很快变得冰凉。
他的配合让医师注射的工作轻松了许多,一动不动伏在桌上的模样让人想起落水浑身湿透,低声呜咽的小狗。
游川想摸摸他的头,然而现实条件不允许,他只能尽力用眼神安抚对方:“纪珩,你相信我吗?”
纪珩小幅度地点点头。
“闭上眼睛睡一觉,睡醒了我就带你回家。”
纪珩听话地闭眼,可他发现闭上眼睛就看不到游川了,他想睁开眼,此时药效却已经在他身体里发挥了作用,眼皮沉得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他终于完全放松身体,沉沉地睡去了。
会面中断,纪珩被带回去接受治疗,而游川站在这个小房间里,久久地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
原来前世纪珩确诊精神疾病,并不是逃避入狱的手段。
游川想起每次争吵时纪珩掩饰不住的头痛失衡,想起他总是抑制不住右手臂的颤抖,想起自己偶然发现他吃药时他不自然的神情。
他从前种种让游川无法理解的、偏激的、疯狂的举动,在今天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纪珩生病了,病得很严重。
事实**裸地摆在游川面前,他没办法逃避,也没办法扔下对方不管。
关系到纪珩的两起案子都还没有定论,游川看到过网上不堪入目的留言,现在他只庆幸纪珩看不到那些脏东西。拘留所限制了纪珩的行动,也保护他免遭外界的攻击。
网络上的文章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游川并不相信纪珩是当年的纵火者。如果他真的冷漠到能亲手烧死自己的父母,又怎么会将母亲和自己的合照贴身带了这么多年?
还有舒亦澄……自己离开之前和纪珩的关系已经在向好发展,与舒亦澄也断绝了往来,纪珩并没有忽然要对他动手的理由。
退一万步讲,就算纪珩真的犯了错,就算他真的是袭击舒亦澄的幕后主使,就算他真的放了那把火……游川也没办法放弃他。
风向是会转变的,人心里的天平也会向着分量更重的一方倾斜,也许纪珩曾经说的话没错,游川本质上和他一样,骨子里都是冷漠的,他们的眼里都只看得到自己在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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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九岁之前,一直是由夫人亲手照料的。”
当游川问起纪珩的童年时,管家林伯这样回答道。他放下手中擦拭得铮亮的复古茶杯,杯底与托盘相碰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少爷从小就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各项成绩名列前茅,性格也很开朗,和他接触过的人都会喜欢他。”
往事重提,林伯苍老沉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怀念的神色,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挂着暖阳般笑容,每天会甜甜地对他道早安和晚安的小男孩。
可是不知从哪天开始,纪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偶尔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发呆时,便如同一份没有写上地址的信封,茫然找不到归处。
林伯只是管家,他没有权力去探寻少爷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猜测对方的改变或许与夫人有关。
纪珩的母亲赵妤是个如江南烟雨般温婉平和的女子,脸上总是笑盈盈的,从不对人发脾气,纪珩很依恋她。
可是后来,林伯不止一次地听见她在楼上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摔打声,然后第二天纪珩就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哪怕是在酷热的夏天也不肯露出一点皮肤。
林伯在替他整理衣领的时候看见过,那截白皙稚嫩的脖颈上满是青紫淤痕。
后来纪家失火,纪珩被老爷子接到老宅抚养,有关从前的一切都被彻底掩埋在灰烬中。
林伯在纪家工作了大半辈子,也算得上半个纪家人,有些事情不能直接对游川说出口,他最后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游川。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剩下的,就需要您自己去寻找了。”
我真的超喜欢这个封面的,超好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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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