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彩云归 第1章 第 1 章

昭永十六年，天降大雪，满城银白。

将军府里的侍女步履匆匆，恨不得长出四只手忙活。

一是为了迎接在外征战多年的大将军回府，二是素来顽皮的小姐今日又惹了夫人动气。

“宋观岚，你今天不把你这屋子收拾干净，你等着我回来收拾你。”

一处精巧院落内，身着朱红色白绒斗篷的女人挑眉怒喝。

她面前的年轻姑娘不情不愿地默默收拾着整园子的杂物，不时小声嘟囔几句。

女人身边的侍女禀报：“夫人，将军已经进城门，进宫的马车已经备好。”

温露点点头，脸上怒气未消，吩咐侍女看好小姐，别闹出乱子。

等她们一群人乌泱泱离开后，宋观岚终于忍不住一把坐在地上，随手甩开刚收拾好的东西。

“小姐！让夫人知道了又会罚您了。”侍女们吓得不轻。

宋观岚撇撇嘴，自打自己来到这里，有一天是不被她罚的吗？

一年前莫名其妙穿来这里，宋观岚除了绝望还是绝望。陌生的环境与家庭、一窍不通的礼仪礼制，头一年颇让她吃了些苦头。

尤其是宰相之女出身的娘，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温婉，反倒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和她常年不苟言笑的父亲当之无愧是京城小姐公子人尽皆知的狼父虎娘。

学了一整年的礼数，现在宋观岚好歹把身边各人的身份记清楚了，举手投足也不再有亲娘口中的鲁莽样。

总而言之，今年宫宴接见边疆臣将，她算是不会在众人面前丢脸了。

夜色刚暗，宫里就传来消息，让宋观岚进宫。

坐在马车上，宋观岚还有些疑惑。

以往爹娘从不让她接触宫中之事，上头一位哥哥远在北方戍边，也是常年对宫中事毫无耳闻。

今年怎么突然愿意让自己进宫了？

马车停顿片刻，应当是进宫门了。

宋观岚忍不住掀开窗帘，好奇地打量这个朱墙黛瓦的宫殿。

“小姐，不要探头。”跟在马车旁的丫鬟玲琅小声提醒，她是温露一年前指派给自己的，托她的机灵劲，好几次宋观岚都能侥幸从温露的礼仪考察中过关。

宋观岚想起温露生气时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马上把头缩了回去。

又过了片刻时间，轿子落地，玲琅将门帘掀开一角：“小姐，合宫到了。”

听着这名字，宋观岚觉得耳熟，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或许是在哪本野史杂谈中看过。

但抬头一看，宋观岚不禁感叹合宫名字之妙。

整座宫殿由三栋偏殿包围着，中间屋栋前面一字排开十来个红漆木柱，前方广场上更是雕梁画栋金玉铺面。

宋观岚踩上去时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坏了这些以后恐怕要被重点保护的文物。

进入合宫，里面更是大到无边，说是宫宴，恐怕席间有近百人。

玲琅眼尖地带着宋观岚坐到温露后边，温露见宋观岚虽然东张西望，但总归没有像想象中那样闹出其他麻烦，便没开口训斥。

落座没多久，正席慢慢走上来一人，宋观岚还没来得及看清，先看见周围乌泱泱一片人起身行礼。

宋观岚立即跟上，乱糟糟跟着喊了几句“皇上万岁”，然后跟着坐下。

酒过三巡，诸将士才姗姗来迟。

宋观岚不喜欢宫宴上精致雕琢，却没有味道的点心，见有热闹看，便伸长了脖子。

来者剑眉高挑、身形健壮，一身盔甲琅琅作响。他半跪行礼：“臣宋极参见皇上。”

“宋爱卿快请起。”皇帝走下来扶他，“此次宋将军大败敌寇，为国有功——几年不见妻女，宋爱卿这次可以好好在家休息了。”

皇帝话头一转，宋观岚一抬头，就看见这位功绩傲人的大将军迈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宋观岚一琢磨，忽然意识到，莫不是此人就是自己多年不还家的父亲？

宋极堂堂坐到温露身边，两人一是护国大将军，一是前丞相之女，皆是一身凌厉气质，坐在一起，确实有将军府当家人的风范。

而二位当家人的手段，宋观岚在当晚也领会到了。

晚宴结束，宋观岚刚下马车，宋极已经负手站在府门前。

“你来。”宋极短短二字，无端让宋观岚双腿发颤。

而后一个时辰里，宋极在宋观岚院子里走了一圈，提出许多意见，譬如院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譬如书桌纸上鸡挠似的字，譬如一问三不知的文章策论。

说来说去，宋极表明了他的想法。之前宋观岚无人管教，现在他和夫人有空待在府里，该学的一个都不能少。

两人第一个提出的想法，就是让宋观岚去学堂。

“崔大人家学渊源深厚，百年间出了十余位状元，我曾与他交好，或许可以把观岚送去崔家府学。”

温露也同意了宋极的想法：“崔大人为人正直和善，我相信他。”

宋观岚在一旁听二人安排好一切，只觉得当头一棒。

不说古代学问礼仪多么复杂，她在现代时也不是个爱学习的人，现在穿过来又要读书，简直是难为她。

“爹，娘，我现在年纪还小……”宋观岚小声道。

“小什么，我在你这个时候，都在猎场上猎鹰了。”温露斥她，随后语气转柔，“只是先让你念书认字，崔府还有一位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你还能和她作伴呢。”

这一年里，宋观岚基本就在府里打转，能结识一位朋友，她想了想，勉强答应明天去一趟。

宋极在府里，第二日卯时，宋观岚就听见他练武的动静。紧接着玲琅开门进来：“小姐，快收拾东西吧，今天夫人和将军要亲自送你去崔府呢。”

宋观岚本在幽怨地闹起床气，一听这话也不呜嗷嚷嚷了，腾地一下坐起来，然后扶着发晕的脑袋穿衣服：“快快快。”

宋观岚火急火燎收拾完，宋极和温露已经在府门等着了。

两人见宋观岚匆匆忙忙，虽然面色不佳，但最后欲言又止，还是上车了。

崔府不比将军府坐落在皇宫脚下，而是位于稍偏远的城郊。

一路颠簸，近中午马车才到。

宋极温露领着宋观岚，先让崔大人见了一面，才放她去找崔家姑娘，三人则在厅内闲聊。

崔家府学在崔府后方，常年有朝臣把家中子女送来这边。

宋观岚找了半天没找到，但听见喧笑声后，她心想人多的地方或许能问问，便沿着声音走了过去。

转过墙角，果然是一群衣着不凡的贵家子女聚在一起。他们身边跟着书童，提着书箱站在一旁，等待公子小姐们热闹完去学堂。

宋观岚只在墙边观望，却被其中一人发现了身影。

“诶你们看。”一个男子开口指了过去，“你是谁？”

这话问的是宋观岚。

宋观岚一脸不解指了指自己：“我？我是来学堂的。”

众人沉默瞬间，忽然有个人想了起来：“哎这不是将军府的闺阁女儿吗？”

其他人跟着发出一阵低声哄笑。

宋观岚再不知礼数，现在也明白他们是在讥笑自己了。

但不等她发作，一道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诸位怎么没在学堂？”

他们瞬间面色凝固，紧接着你推我攘的溜了。

宋观岚没反应过来，先看见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裳的姑娘走了过来。

“家父交代过，宋姑娘不要和他们置气，我叫崔嘉宜，我带你去府学吧。”

崔嘉宜谈吐举止文雅静姝，妥妥是位大家闺秀。

宋观岚赶紧朝她行礼：“崔姐姐好。”

崔嘉宜微笑着扶起她：“叫我嘉宜就好。”

“他们都是被哄惯了的，为人处世张扬了些，但宋姑娘放心，在府学中他们不敢惹事，我父亲管着他们，有事会知会他们爹娘的。”

崔嘉宜像是知道宋观岚心中所想，开口向她解释，“宋姑娘父母皆是人中龙凤，若府学入不了宋姑娘的眼，还请宋姑娘多担待。”

宋观岚连连摆手：“怎么会呢，崔伯父正直，崔小姐善良，我自然相信府学。”

两人一边说着，就到了府学。

三进大门一字排开，里面坐了几十个学生，加上书童，倒显得这里浩浩荡荡人满为患。

崔嘉宜介绍宋观岚坐下，自己则走到教书先生身边，帮忙备课。

玲琅作为伴读跪坐在旁边，见崔嘉宜举止大方模样，小声和宋观岚道：“小姐，崔姑娘真厉害。”

宋观岚赞同地点点头，就听见教书先生一拍书板，正式开堂了。

这节课学的《荀子》，宋观岚在现代接触的也不多，到现在只记得一个性恶论。

于是教书先生在台上口若悬河，她则与其他学子一样，听得头晕眼花浑浑噩噩。

中间休息，崔嘉宜在请教先生，之前那个嘲笑过宋观岚的死心不改，又来骚扰：“喂，你一个将军府出来的，学什么学问，跟你父亲舞刀弄枪去啊。”

他的跟班们也聚了过来，一群人毫不遮掩地嘲笑。

玲琅敢怒不敢言，宋观岚瞥见崔嘉宜正认真与先生交谈，自己也不想麻烦她，便收回了目光。

“哦，所以你们小心点，万一哪天我来学堂舞刀弄枪，第一个就拿你们试刀。”

宋观岚语气平静地说出一番话。

玲琅吓得扯了扯宋观岚的衣袖，那些男子也惊得不轻。因为有权有势，他们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说过。

为首那人指着宋观岚，“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还是崔嘉宜发现这里的动静，过来赶走了他们而结束。

宋观岚离开府学回到大厅，正好宋极温露也准备离开了。

回到府外马车旁，温露问：“感觉怎么样？”

宋观岚耷拉着脸，一副不想说话的表情。

温露一看就知道她不喜欢这里，只得叹了口气：“再找找吧。”

这边是放弃了，那边却没放下。

被宋观岚噎住的男子回家就开始哭天喊地，非说再不去府学了。

他又有位宫里当娘娘的姐姐，知道原委后，姐姐马上跑去御书房吹耳旁风。

“竟有此事！”皇帝皱着眉头重重放下茶杯。

“是啊皇上，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女子擦了擦眼泪，一副美人犹怜的模样。

皇帝冷哼一声：“宋极乃是我朝功臣，岂是舞刀弄枪能侮辱，来人，把那小子禁足一月，好好反省！”

美人眼泪还在如珍珠般落个不停，听闻这个消息动作一顿，紧接着哭嚎起来：“皇上——”

皇帝挥挥手，让宫人带走她。

御书房安静下来后，门外宫人进来：“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他退下后，皇后走了进来：“陛下怎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皇帝叹了口气：“旁人嘲笑宋观岚出身武将世家，还敢闹到我面前来。”

皇后整理着书桌上被推倒的折子：“陛下何不让观岚入国子监，国子监知根知底，也不怕观岚被欺负。”

皇帝忽然眼前一亮，仔细一想，便送了一封信去将军府，询问他们的主意。

说是询问，但谁敢违逆皇帝的想法。

出行当日，温露把书箱交给玲琅，一边交代：“在宫里不比在外，身边都是皇亲国戚，拿不准的就问玲琅。”

宋极也一脸愁容，宋观岚是个顽皮倔强的性子，万一惹到哪位贵人，被欺负了自己都不能第一时间知晓。

宋观岚就在爹娘担忧挂念中迈上了进宫的路。

进宫前，她忽然听见身后动静，便叫住车夫停下马车。

宋观岚掀开车帘，就看见挂着崔府标识的马车跟了上来。

崔嘉宜也掀开了车帘，笑脸盈盈道：“宋姑娘，可叫我好赶。”

宋观岚惊喜道：“崔小姐！你怎么来了？”

崔嘉宜道：“承蒙陛下恩典，日后我也能去国子监念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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