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如今贵为王,理应住在养心殿内,可班仰想了一下,还是掐诀去了西华宫。
他倒不觉得李黎会伤害自己,又仔细一想自己需要大量的情报,于是他倒是没直奔李黎住处,反而不急不忙在西华宫四处溜达起来。
一个宫女冒冒失失地撞了过来,他将小宫女扶住,这才发现这宫女颇为眼熟,想来想去,竟发觉这是先前伺候他的苘儿。
他拦住欲走的苘儿,问:“我走后,宫里可发生什么大事?”
苘儿抬起一双泛白的眼睛,反问:“公子是谁?”
班仰顿觉没意思,胡扯自己是谁家世子,糊弄糊弄完人就走了。
谁知刚走没几步,转角就碰上了李黎。
班仰也不尴尬,一番热情地打起招呼来:“干得不错嘛,我现在该叫你什么?”
周遭侍卫想要对他动手,李黎却看着他渐渐湿润了眼眶,她抬手阻拦他们,然后温声开口道:“随我来吧。”
于是乎,班仰在各种质疑和白眼下,跟随李黎进了她的寝宫。
一如当时班仰和项古与李黎周旋时的布置,只是床榻正对面挂上了李源的遗像。
李黎坐下为班仰沏茶,班仰一幅惶恐的模样,一边对李黎恭维道:“岂敢,我何等身份,岂敢让陛下为我沏茶。”一边拉开椅子坐下,自顾自观察起房间来。
李黎打趣道:“你倒是明目张胆看一个女子的闺房。”
“没办法,谁知道这里是闺房还是高堂呢。”班仰用指关节缓缓敲击着桌子,然后将那日随口一说的话说了出来:“你一定受了天大的苦。”
那日是随口一带说的,今日却带了真情实感。
李黎仍是一幅含笑的模样,她似乎很喜欢笑,“我讨厌提及苦难,真真切切地感受过,获得一些感悟就好了,没必要时常挂在嘴边,倒显得啰嗦。”
班仰回之一笑:“牛头不对马嘴。”
正巧李黎沏好了茶,她悠悠然斟了一杯递给班仰,班仰接住轻轻抿了一口,浅浅夸了一句:“如兰在舌,芬芳甘冽。”然后放下茶杯,话锋突转,“你把我当哥哥嘛?”
班仰盯紧了李黎的一举一动。听她轻笑后否认,可眼见她嘴唇动了动,唇齿翕动的模样分明在说:“你明明就是我的哥哥。”
这下,他确定了自己就是李源。
那么,李黎又是为什么吃点自己的心脏呢?
“话说你天下大乱,朝堂繁忙,最近累坏了吧。”班仰说出这番话时,连自己都震惊了一番,这完全不是自己心中所准备的问题,可他看见李黎泪水如雨如墨倾洒,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李黎哭得都快抽过去了,悲痛欲绝好似死了亲哥。
不对,班仰默哀,他哥确确实实是死了,但又好像没死全。
好不容易等李黎缓了过来,班仰又道:“我们都是为了活着,你如今看似九五至尊,其实处境与我差不多,都是在生死边缘反复挣扎。好像所有人都在拥戴你,所有人都在为你好,但实实在在地却是每个人都想你被千刀万剐。”
李黎在用丝绢擦拭眼泪,她没有回话,却听得认真。
“想来初见时我也未曾想到,你能弄出这么大的一番天地来,但细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
班仰未说下句,他在等,等李黎心甘情愿地开口说出自己的故事。
李黎顿了又顿,停了又停,最终竟又带上一面笑容来,她轻声道:“我母亲和哥哥是天底下顶好的人,如今全都去了,他们倒也是心狠,留我在这里孤苦伶仃。”
她让班仰伸出手来,自己兀自拔下头上一根金钗,划破了班仰的掌心。班仰吃痛,却没有收回手,而是冷静地看着李黎。
只见李黎又扎破了自己的指尖,将自己的指尖上渗出的血尽数滴落在班仰的相信上。然后喃喃道:“都说十指连心,我将原属于你的心尖血还给了你,你就不怕被那些人伤害了。”
“被那些人伤害?被谁伤害?”
李黎答非所问:“往西南走,走得更远些,进入千里冰封的地带,到达云厘山,或许你能回到本属于你的地方。”
班仰不再问了,他知道再问李黎也不会答出一句话来。他只是笑着看她,嗔怪道:“你总是想别人会不会痛苦,自己的痛苦只是提及都会反感。你这样,多让人心疼啊。”
“心疼这个词,于我而言,早就不重要了。”李黎停止了滴血,她抬起头望着班仰,诚挚地说:“一世无虞,天赐纯嘏。”
班仰回道:“得偿所愿,龙骧盛世。”
两人相视一笑,再多言语都化在这一笑之中。
李黎总是想得很谨慎,她怕班仰被项古发现,便亲自去白云观为他三拜九叩请了一张符纸,说是可以隐去一个人的气息。听说班仰从小在一个荒园长大,她于是让班仰先去他之前待过的荒园住上几天。她还为班仰取了一个新名字:裴孤倚。
班仰笑道:“怎的想出这样一个名字?”
李黎平静说道:“这是我小时候常常发癔症,觉得自己或孤身纵马游走江湖,或闲云野鹤自在一生时瞎起的。倒是挺衬你如今的境遇的,不如拿来给你用用。”
“不用了,你会有你所期望的日子的,到时候你再用这名字吧。”
班仰正要掐诀离开时,又望见天边乌云飞速倾压过来,阴沉的乌云携带着雷电不断迫近皇宫,远处可见的山岭早已被滚滚黑雾笼罩。
班仰在留下来保护李黎和自我求生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们说他是李源他就是李源吗?班仰才不会相信几个人的连环鬼扯,这世上他只相信自己。救别人的命量力而行,保全自己的命义无反顾。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从妖晋升成什么金贵的角色,因为他骨子里都烂透了。即使自己会在李黎面前情不自禁地想要安慰,心疼她,可那又怎样,大难临头即使是大雁也会各自飞。
班仰也没有去原本的荒园瞧上一瞧,毕竟姣云厘山。陇,项古都去过那里,等到自己都走了几天了,他二人没地方找,不会去那里么?
他直接闭上眼睛掐诀:“星君临吾,至云厘山。”
随着金光闪现,班仰慢慢睁开双眼,忽地发觉此处就是西南荒园!
天杀的!
班仰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这荒园在西南屿东县,最是多山的地方,荒园很有可能不偏不倚落在这云厘山腰。
李黎估计早料到了班仰会不听她话,才故意哄骗他。
“也罢。”班仰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漫无边际地想:也许真按照他说的那样休息几天再行事结果会好上一些呢。
不对!
班仰一个鲤鱼打挺站的笔直,这荒园的氛围完全不对。
按以前这里虽人迹罕至,但也有鸟虫之声作伴,今日可是静得出奇。
他这才谨慎观察起周遭事物,发觉周遭没有什么与荒园不一样的地方后,他便小心翼翼抬起头看着天空,猝不及防发觉天空昏沉沉地与皇宫别无二样。
他紧急找到荒园的门想要出去,谁曾想,刚一打开门,便发现有两具瘟神站在那里。甚至不用细看,他便能精准喊出两人的名字:“项古,姣陇,你们要干嘛?”
他没怎么动,但项古已拿起一盏精美绝伦的灯笼一步步把他逼回荒园,他轻轻瞥过灯笼上栩栩如生的白鹤,又看着项古身着玄衣立于苍茫一片雪地之中,只觉得一股无法逃脱的压抑萦绕在心头。
他一步步被逼退到角落,步子甚至显得沉重而磕磕绊绊,他感觉自己好像又要被关在那段孤独暗无天日的日子。
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想如果他从这里冲出去之后,一根刚化形的黄瓜藤能够在冰天雪地下活多久。到底是做困兽划算还是做冻死的黄瓜藤厉害。
以前连看见有稚童路过都害怕他随手折断自己的脊骨,现在竟然还在考虑要不要死了算了。
项古脸上严肃阴沉,比那黑沉沉的天空好不到哪儿去。
姣陇慢慢跟在项古身后,甚至还可以闲着跟班仰斗两句嘴:“你说说你,我们是害你还是怎么了,你老是这样乱跑,让我们一通好找。”
班仰才懒得搭理她的话,他倔强地抬起头问项古:“是李黎告诉你们的吗?”
“不是。”项古眸中神色不明,但班仰勉强能看出他竭力隐藏的愠怒。
姣陇接话道:“怎么可能是她让我们来的,她可是认为我们连去皇宫门口跪着的资格都没有。”
班仰讽刺地笑了笑:“那确实。”
然后就被姣陇一掌拍飞了。
他挣扎地站起身来,想用瞬移术暗中离开,却被姣陇无情地嘲笑:“你忘了我们初遇之时,你就不能用瞬移术从我面前离开,现在这个举动真不知道是说你蠢,还是说你幼稚。”
班仰偷偷移到墙角,起码这个位置不会让他多面受敌。好似这样就能让他多了些安慰,他稳下心神,强装镇定,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姣陇能用瞬移术,他能理解他们为何如此之快到达这里。但他们能很快掌握自己的行踪,这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被他们下了咒。
项古终于开口了:“我一直跟着你。”
他拿着灯笼去关上了荒园残破的大门,边走边说:“我原先还担心你会有什么危险,偷偷化作了你衬衣上的一道纹饰,寻思若你误入险境,我能第一时间救下你。”
班仰呛声道:“不用你担心,我今日所入之险境,皆拜你二人所赐。”
项古未搭话,他始终背对着班仰,在一身玄衣地衬托下,灯笼发出的暖色光亮显得尤为刺眼。在亮光下,班仰这才发觉这盏灯笼下竟垂吊了把长命锁。
不多时,项古道:“班仰,我真心对你,缘何每每如此对我?”
这语气,倒像是怨妇上青楼向阳痿的丈夫哭诉。
按照戏折子里的发展情况来看,自己搭一句话的下场恐怕就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了。
“真心换真话,项古,你不必把自己放到一个看似可怜实则讨人嫌的位置上。”班仰如是说道。
没人应答,班仰倒还在这安静中寻到一丝喘息之机。
下一瞬,地动山摇,让本就残破的荒园岌岌可危。班仰默声立于角落,冷眼旁观这风云巨变,陡然转眸,不远处的项古和姣陇表现得比他还冷静。
当你的对手总是能洞悉一切且保持心性不移时,你往往处于最不利的困境。
班仰欲伺机翻墙逃走,可须臾间,他瞥见项古玄衣逐渐变为耀眼的银金色,他于天旋地转中缓缓向班仰走来。
不知怎的,班仰立在原地无法动弹,他只能瞪大眼睛看着项古一步一步靠近自己,再向自己伸出手来,想要拉住自己向远处走去。
项古的手悬在空中一会儿,班仰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他叹了口气,带着无奈和一丝纵容,仿佛接受了班仰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发自内心的排斥。
他强硬地拉过班仰冻得发紫的手,将灯笼塞到他的手里,然后慢慢摩擦着他的手,想要借此给他一些温暖。
“有些事,多说无益。”项古捧起他的手给他呼了一口暖气,“这是你的武器,有去恶扬善,教化他人,变化为千般器物的能力,好好保管。”
没过多久,强烈的震动渐渐停止,班仰手的温度也渐渐升高。项古放下他的手,转身与姣陇离去。
徒留一盏古褐色的灯笼,与一把北风吹过声声作响的长命锁。